第42章 判恩仇
關于秦樓月,莫望師徒倆在得意山莊最後得到的消息就是老皇帝那個中年下屬做主把人放了,但也“封了口”。
她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自由,不再是罪奴,可以離開春深處,卻成了一個啞巴。
莫望其實從沒有窺探過她的命數,窺命并不容易,會有反噬。是以,莫望也不知道如今的境況是不是秦樓月這一生本該如此。
但當初安排她去找老皇帝的時候,莫望打算得完全,确定繞開了地府條律。如若那時候秦樓月沒有多嘴說出莫望來,引得老皇帝不死不休,也許一切都會有所不同。
會在豬市壩重逢,着實有些出人意料了。不說別的,單是秦樓月生前的風姿名氣,就讓人沒法将她和又髒又窮、格外下九流的豬市壩聯系起來。
花魁娘子早已不是當年風貌,盡管還保留着荊釵布裙難掩的豔色,卻似是一塊桂花酥落入塵淤, 誰都看得出來它一定精美又昂貴,也誰都看得出來,那上面的污濁再洗不掉,這糕點已無法入口。
一雙眼睛裏裝滿仇恨與不甘,嘴上帶着陰慘慘的笑,怎麽看都不會是上門來找他們兩個敘舊的。
莫望打起精神,冷冷問道:“秦樓月,你這是做什麽?”
秦樓月已說不出話來,但不知為何,她連像在萍萍面前那般比劃也不願意,尤其是對面站着莫望和任平生的時候。
這兩個人,一個是害了她祖輩,毀了她今生和以後的罪魁禍首。另一個,是那禍首的狗腿子,那天明明都有本事驟然解開綁她的繩子,甚至明明都将她圈在懷中了,只因莫望不發話,就不肯一鼓作氣将她救出那險地。
她被囚車拖着游街,下半城上半城,無數雙眼睛盯着,她從前打心眼裏瞧不上的恩客,就夾雜在人群中指指點點,再沒了為她着迷的神情,只剩下對那位貴人的畏懼,和對淪為囚犯的花魁的嫌惡。
她坐在囚車裏,盡己所能地低下頭蜷着。可囚車四壁的木頭栅子什麽也擋不住,嗡嗡的議論聲和那些如有實質的目光,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将秦樓月淹得喘不上氣。
還沒走到得意山莊,她的孩子就沒了。士兵們毫無憐惜地将她拖進地牢裏,都沒一個人發現她裙子底下的血污。
秦樓月原本并不心疼這個孩子,将計就計懷上的而已,談何母愛?如若一切順利,她本也計劃借着孩子脫籍之後處理掉他。留着為哪般,證明自己在春深處不堪的過往,還是給未來自由的日子平添負累呢。
可他自己沒了,在游街的過程裏,被那麽多雙眼睛淩遲一般盯得沒了,秦樓月忽然就開始心疼他了,就像心疼自己一般。
她是花魁娘子,暗地裏攢了許多銀錢,只要脫了籍,光明正大走出春深處,日後就是一片坦途,山高水遠,任她自由。
如今卻成了個啞巴,攢的那些銀錢更是不用想,早在她被得意山莊的貴人帶走的時候,就被春深處的人搶的搶分的分了。誰會給她留着,得意山莊裏的人,連縣令、連州府衙門都不敢得罪,秦樓月那般不留顏面地被拖走,可見得罪得徹底,難不成還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麽。
活生生在地牢裏熬了幾個月,秦樓月斷了舌頭,一無所有被放了出來,趕她出去的侍衛如同趕蒼蠅一般。
若不是這兩個明明有天大本事卻害她、不管她的人,怎至于如此。
她是在無意中看到任平生出現的。沒了錢財,身子殘疾,萬幸得意山莊瞧不上她的首飾,才叫她出來之後能賣了朱釵項墜,好歹算是換了點銀子,在下半城最便宜的地方找到了地方住。
錢花光以後,鄰家有個婦人見她啞巴可憐,便帶着她一起去富人家收衣裳洗。就是在送完衣裳回下半城的路上,秦樓月一眼瞧見了任平生,挺拔利落的少年郎,一點沒變化,拎着一只包袱,在酒館停下來買了一包花生米,便溜進豬市壩,翻牆進了那個傳說鬧鬼的兇宅。
秦樓月本以為是任平生悄悄找了相好,莫望不同意,只能偷偷藏在這兒,背地裏幽會。沒想到等任平生走了之後去看,竟是個幾歲的小姑娘在院裏,木木呆呆的,總不能是任平生的女兒罷?
無論是誰,任平生這般偷偷摸摸地養着她,一定是珍重極了,不能見光的。
秦樓月費了好大勁讨那個小姑娘的歡心,可糖果珠花一概哄不得她。來去幾回,她又遇到任平生,這才發現他又專程在酒館停下,買了一包花生米。
花生米果然管用,小女孩就那麽踏出了院子。
她帶着痛快,帶着得意,沖莫望和任平生咧嘴大笑,喉嚨裏發出嗬嗬嗬的滲人動靜。
“是你帶走了萍萍。”任平生雙目噴火,雖然秦樓月什麽也說不出來,但在這裏遇上她,還那般報複似的張狂大笑,足以叫任平生想明白其中關節了。
秦樓月還在大笑,任平生健步沖上前,再也顧不得門上的封條,顧不得驚動凡間的秩序,一只手就将秦樓月拽得雙腳離地。
“她在哪兒!你把她弄到哪裏去了!”
任平生幾乎要噴出一嘴血沫子來,秦樓月卻一點害怕的神色都沒有,挑釁的眼神在他和莫望之間來回掃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就要看他們死活不能如意的樣子。
攥緊了秦樓月衣襟的手掌,幾乎不受控制地移到了秦樓月脖子上。莫望一驚,慌忙拽過任平生阻止他殺人,秦樓月沒了依托,瞬間如一灘爛泥般融在地上。
任平生已經快要失去理智,脾氣本也不好的莫望只好忍着暴躁,問秦樓月道:“萍萍到底在哪裏?”
秦樓月眼睛一彎,緩緩伸出胳膊,露出沒日沒夜洗衣裳泡得發白、發皺的手掌,橫在脖子前,帶着笑容狠狠一劃。
她在說萍萍死了。這話莫望不信,任平生也不信。他們沒收到提魂的消息,黃泉路上放眼一望,也沒有萍萍的身影。
鬼找人其實很容易,每個生人都有濃重的氣味。可惜的是,任平生為了藏好萍萍,給她穿着柳青青親手用發絲繡的衣裳,那是掩蓋氣息絕佳的東西。
想要快點找到萍萍,只能寄望于審問秦樓月。可秦樓月這個樣子,就算萍萍沒死,恐怕也沒在她手中讨到什麽好下場。
莫望是真生出幾分悔意來:“早知你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我當年就不該去尋你。”
不論任平生有沒有犯事,萍萍總是個無辜的孩子。秦樓月從前只是心眼多,會演戲,如今卻能拿捏着一個孩子來行報複事,毫無道義,堪稱惡毒。
師父說得對,以鬼神之身行走人間,莫望卻總戒不掉自己的手癢。還總是沾沾自喜,以為只要不挑戰真正的條律,小心避免影響凡人的命數,就不會有代價。
可你看,她只是多事去春深處看了哭哭啼啼的秦樓月一眼,然後,就變成三五不時去陪她聊天。再然後,就是被秦樓月騙着、哄着,要挾着去想辦法脫籍。
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她甚至有點明白秦樓月求她的時候說的那番話了——若是她不曾出現在秦樓月面前,不曾讓秦樓月覺得她來去自如、本領不凡,也許秦樓月早就認了命,不會生出越來越繁冗的妄念,不會變成一個敢對孩子下手的毒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