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現世報
顧相城的盛夏已經來了。高聳的群山升騰起永不消散的霧氣,能擋住部分灼烈的日光,卻也讓整座顧相城悶得如同上火的蒸籠,活生生要把城裏的人一個個烘脹、焖爛。
這樣的夏日很難熬過,往年秦樓月是最苦夏的那個。天氣一熱,她就不愛穿衣服,一天要洗三回澡。随侍的丫頭扇子不能離手,不能停擺,屋子裏還總是擺着冰塊。她是花魁,有臉面又有私房,整個春深處裏除了待客,就屬她用冰最多。
這是她離開春深處以後過的頭一個夏天,運退黃金失色,沒有裁縫鋪送來輕薄的紗衣,沒有随時裝滿溫水的浴桶,沒有手再酸也不敢放下扇子的丫頭,當然更不可能有絲絲沁涼的冰塊。
她完全忘了,如今也沒有那些趾高氣昂、腦滿腸肥的嫖客,沒有人會再讓她忍着惡心去讨好、去親昵。
只剩下洩不盡的憤怒,絞痛了心腸的不甘。
她在每一次頂着烈日去洗衣裳的路上,每一個汗流浃背難以入眠的夜裏,都忍不住回想起春深處那個挂錦鋪金的房間,甚至朦胧中回憶起更早的時候,在那個有很多人、大得跑不到邊的高門豪宅裏,她是千金貴女,她會在怎樣的惬意風光中安然度夏。
其實不能算是“回憶”,她離開的時候太小了,哪裏還記得什麽春秋冬夏。但一個跌入風塵的人一旦知道了自己出生時有多高貴,怎會忍得住不去幻想、不去怨憤呢?
一絲涼意爬上秦樓月的脊背,幾乎讓她舒服地輕嘆一聲,仿佛身邊重新擺上了冰鑒。可還沒等那口氣舒出來,她就打了個冷戰。
那一絲涼意不是來自冰鑒,它來自站在秦樓月面前、高高俯視着她的莫望。
再也沒有了任何愧疚、憐憫、不忍,莫望看着她的眼神比顧相城的嚴冬還要冰寒,那股奇詭的冷氣源源不斷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叫秦樓月的心肝脾肺都再不能感受到頭頂驕陽的溫度。
說來可笑,直到如今,秦樓月仍然不知道莫望究竟是什麽身份。從頭到尾,她所倚仗的都是莫望不會殺她。從前她斷定莫望與她有舊,更有慈悲之心,所以只要她拿孩子要挾哀求,就能換莫望為她出頭。如今她擄走萍萍,仍然覺得莫望不會殺她。因為莫望和那個老頭子談判的時候說過,人間自有法度。
更何況,想知道萍萍在哪裏,哪怕是屍體在哪裏,他們都得留着秦樓月的命。
她從沒見過莫望殺人,事實上她也沒有想錯,莫望的确不會殺一個凡人。但莫望可是提魂使啊,就算地府裏十八品的小鬼差,真動了折磨凡人的心思,也不會沒有辦法。
“你若有氣有怨,有本事,自來找我便是。”莫望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情緒,“但你不該動一個孩子。”
秦樓月還想冷笑,莫望已沒有耐心再容忍她的放肆。她只見那一雙眼睛倏然亮起來,仿佛隔着千裏萬裏望見了最遙遠的地方,沒一會兒,莫望輕笑一聲,微擡着下巴給秦樓月下了判詞:“我知道你不肯說萍萍在哪裏,你要留着這點消息,折磨我和任平生。我也不要你說了,找個孩子,再難也不過是把顧相城翻過來而已。”
她轉了轉手腕,嘲道:“我也不會殺你。究竟是我有錯,原以為你今生坎坷多少有我之過。不過,我剛剛看了看你的命數。秦樓月啊,你自诩高貴,哪怕從前并不知道自己出身何處,落在春深處裏,仍然自覺與別不同,是什麽酌露餐英的仙子。”
“你不止一回算計我,當我不知。我的确從不當回事,畢竟我看着你長大,算起來,我也是你祖宗輩的人。”
“你在我面前放肆,我懶得計較。但你在一個小姑娘身上放肆,偷孩子,藏着她,折磨她, 只為了報複我?這太荒唐了。”
“我不會殺你,我只想告訴你,你心心念念要改的命會怎樣走。”莫望此刻的神色真如地獄修羅,看着秦樓月如同看一口濃痰,哪怕是自己吐出來的呢,照樣無比惡心。
做了五十年的提魂使,在人間游走了千千萬萬遍,莫望清楚,對一個自以為與衆不同,深恨生不逢時,還不擇手段想要往上爬的人而言,地府裏那令人厭惡的、不容任何挑釁的命數,就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秦樓月,今天你不會死。你的命很長,哪怕再多做一些壞事,也暫時死不了。”莫望念咒一般緩緩道,“你只會一日比一日腌臜地活下去。過去,以後,你算計過的人都不會算計你,他們只會一個一個、排着隊來找你,唾你,罵你,無論你住在哪裏,都能找到你門前,潑上糞水雞血,叫你每天都腥腥臭臭。”
“哦,你現在是啞巴,以後還會斷腿。你還會成親,逃出顧相城,去做窮人家的續弦。但你不會有孩子,你會被一次一次地趕出門,夏天熱得要跳河,冬天凍掉腳趾頭。你要洗衣裳,煮飯,還要耕地放牛,不會做,會有很多人打到你會做為止。你會餓得發抖,會病得喘不上氣。但你死不了,你的命,還長着呢。”
秦樓月瞪大眼睛,她不信這些鬼話,可又從心底裏覺得害怕。
然而,莫望下一句話就讓她不得不信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憑什麽知道這些?憑什麽你會受這些罪?我告訴你呀,因為我已經看見了,你把萍萍賣進了那種地方。你想拿她換銀子,然後再捏着這點消息要挾我。可你沒有成功,他們搶了人也不會給你錢,而我,你永遠要挾不到。”
莫望忍受窺命的反噬,穿過陰陽,望見秦樓月後半生的下場,自然也望見了秦樓月前半生的所為。
“秦樓月,好好等着你的現世報吧。”她再不多說什麽,能把才五六歲的小女孩賣進那種地方,這樣的秦樓月,不值得她再多看一眼。
她拽着任平生直往外走,任平生不安極了,什麽那種地方?讓莫望如此深惡痛絕的,究竟是哪種地方?
他忐忑極了,心裏極度抗拒自己想到的那個地方。
可天不遂人願,莫望拉着他幾個拐彎,就拐進了一條叫任平生又眼熟又心慌的巷子。
短命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