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 — 第 11 章

善生是入夜的時候感到自己體內有什麽東西正在翻湧。

他是第一次附身在人的身上,這樣的感覺很陌生,一瞬間很多不好的念頭纏上心間,那其中最強烈的感覺——是來不及。

好像馬上就要從這副身體裏被趕出去一樣,那樣的感覺勒住善生的脖子,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手緊緊扣在桌子上,随即就聽到邬遠山在屋外敲門:“老爺,是我。老爺,你已經一天沒有用膳了,我們都很擔心。不管出了什麽事還是應該吃點東西,吃飽了才有精神啊。”

——吃飽了才有精神。

善生揪着衣襟,眼淚就這樣掉了下來。

這句話,那個傻丫頭曾經也對自己說過。

——善生哥,都忙活了一早上了,快過來吃飯吧,吃飽了才有精神啊。

手無力垂下,善生看着門外,清了清嗓子開口:“我知道了,我一會兒就過來。”

用過晚膳後,善生告知邬遠山自己要早些休息,讓他們不要來打擾。邬遠山見他已經肯出來吃飯,自然是高興地什麽都答應了。善生回屋前,神色複雜看了他一眼。

這是個好人。

他知道。

但是鎮遠伯府的好人,太少了。

唐業不是,唐老夫人,也不是。

站在唐老夫人的屋外,夜風四起,今夜好像又降溫,冷風一個勁地往善生的衣袖裏鑽,可是這一刻他卻覺得整個人熱血沸騰。

唐老夫人就住在這間屋子裏面,善生附身到唐業身上後,一直沒有見過她,不用見她,反正那是一張無論他如何不願意,都沒有辦法忘記的臉龐。

那一年,他離開采竹,離開婆婆,遠去鄰縣,因為聽說鄰縣正在招伐木工人,工期很短人手緊缺所以開出的價錢很高。

善生想要向婆婆求娶采竹,他也知道婆婆也有意将采竹交給他。

可是他沒有錢,那一夜看到采竹天都黑了還在就着燭火為他縫制衣服——至少,至少攢些銀子,至少能風風光光的将采竹迎回自己的家門,讓所有人都知道,采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娘子。

走的時候,采竹是怎麽跟自己說來着。

啊,她站在婆婆院子的門口,看着自己,笑的特別好看,她說:“善生哥,我等你回來啊。”

聲音甜甜的,就像她的人一樣。

那樣的采竹,後來善生都沒有再見到過。

善生起早貪黑,連伐木的工人頭子都誇他夠拼,等他那麽拼的帶着足夠的銀錢回到下田鄉時,等待他的卻不是聲音甜甜的采竹。

采竹不見了,整個下田鄉都在傳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婆婆卧床不起,采竹已經好幾日沒有回家了。

善生從那些人口中聽說了他離開的日子,發生在采竹身上的事,當時的他就如同現在一樣,頭腦發熱,什麽都不管不顧就沖到了鎮遠伯府。

那可是鎮遠伯府,那是他這樣的下等人努力一輩子都不可能靠近的地方。

善生逮住了唐業,那個猥瑣低賤的男人聽到自己的話之後,吓得腿都軟了,他不住地求自己,求自己放他一命。

善生當時聽得心好疼,好疼。

他的采竹,當時是不是也這樣苦苦哀求,他的采竹,是不是到底沒能被放過一命。

逼問他采竹下落的話剛剛說出口,後腦就是一陣激烈的疼痛。

善生站在唐老夫人的門外,下意識就感覺後腦一陣疼痛。

當時就是這樣,後腦很痛,反應過來時,入手已是一片鮮血。

什麽意識都沒有了,再反應過來時,面前是一襲青衣,他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口中念念有詞是冰涼的話語:“善生,下田鄉人。享年一十八,死于腦骨破裂。”

好諷刺啊,連死都不能得到采竹的下落。

好諷刺啊,當日被範無救強行帶走,又給他機會從範無救手上逃脫。

阿齋和白無期闖進唐老夫人的卧房時,周身黑氣的唐業一只手堀着唐老夫人的脖子,那唐老夫人紙糊般的身子就這樣懸于半空,嘴唇已經泛紫,整個人看着就要丢了。

阿齋擡腳勾起一邊的椅子,用力向唐業背後砸了過去。

唐業不注意,後背吃痛手一抖唐老夫人就摔了下來。

白無期身形變幻,于他手底下将唐老夫人穩穩接住,伸手就試了試她的鼻息,随即封住她的三處大穴試圖控制情況惡化。

已經殺紅了眼的唐業向着白無期就落下手去,手卻連他的背都沒有碰到——感覺有東西一下纏住了自己的右手,拉着自己向後轉,唐業轉頭,就看到了那天早上,讓自己渾身不舒服的束發小姑娘。

再低下頭,纏住自己手的,是她剛剛從床邊抽出來的布條。

阿齋不想殺他。

雖然對白無期說的是不能斷定,但其實她心中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現在附在唐業身上的亡靈就是善生。

她不想傷他。

所以沒有用上最順手的捆妖索,而是從一邊抽出了布條攻擊他。但是阿齋也很清楚現在的情況,善生在人間逗留得太久,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果不其然,下一刻善生就拉住布條,意欲扯斷。

擡手咬破自己的手指,阿齋将鮮血落在白布條上,一路滑到善生面前。

那邊廂白無期已經将唐老夫人扶到床邊,阿齋鮮血浸過的布條,善生一時還是不能掙脫的,抓住他的衣襟,破窗就摔到了屋外。

因着布條的糾纏,兩個人的距離驟然拉近。

阿齋剛剛起身,一陣黑氣就聚到了自己的面前,随即感覺有人束上自己的脖子。唐業兇狠的聲音就在耳邊:“你到底想做什麽!”

阿齋雖然不想傷他,但也不想被他傷了。

微側身子将捆妖索靠近唐業,後者因為這一靠近,手微松立刻被阿齋抓到漏洞反手扣了過去,低頭示意了自己腰間的捆妖索,阿齋擡眼看向他:“如果我真的想做什麽,你以為你逃得掉?”

捆妖索靠得太近,善生一定能第一時間感覺到不對勁。

下一刻,他就松開了手,退開好幾步,只是因為右手腕還纏着布條,所以尚保持在阿齋五步範圍內。也是因為這一退步,善生才反應過來——對方明明有一擊必勝的捆妖索,卻用血布條捆住自己。

擡手示意自己手腕上的血布條:“所以我問你,你到底想做什麽嗎?”

阿齋聽到這一句,才微微松一口氣:“我想幫你。”

善生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就聽到她又開口:“你是善生,對不對?”

善生的眼神卻沒有因為這句話柔和,反倒是一閃而過的遲疑後右手微微用力:“你是範無救找來抓我的人?”靠着對方的面部表情确認了自己猜想的善生冷笑:“你是地府派來抓我的人,還騙我說想幫我?”

“我沒有騙你!”

“我憑什麽信你?”

“就憑這布條,”阿齋沒好氣:“就憑我如果真想抓你,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在這裏跟你浪費口舌?”

“老爺!小天師!”

阿齋和善生的争執未果,那邊廂突然出現的聲音卻将兩人吓了一跳。

阿齋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邬遠山的聲音,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身前的男人低低一聲:“松開。”

——他示意的是那根布條。

阿齋立刻将布條松開來收回手上——邬遠山那婆婆媽媽的性子,真要給他看到了阿齋也沒那個心思向他解釋,不過……阿齋擡眼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居然也會不希望邬遠山看到這個場面。

來不及多想,邬遠山已經快步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先是确認了一下唐業的情況:“老爺你沒事吧?”

等“唐業”點點頭之後,邬遠山才又轉過頭來:“那小天師呢?你們倆這麽晚了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唐業”歪過頭去,阿齋一愣:喂,我可不擅長應付二愣子。

好在這個世上,還是有人擅長應付二愣子的。

白無期關上門,一回頭就看到這樣的場面。

“白先生?”二愣子邬遠山更加吃驚:“你怎麽會從老夫人的屋子裏出來?你們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玲珑七竅心如白無期,馬上就反應過來現在三人間奇怪的氛圍是什麽,擡擡手走了過來:“老爺過來看望老夫人,老夫人大概是看到他控制不住,又開始嘀嘀咕咕見到髒東西的事情,老爺放心不下就找到了我,我便自作主張,将阿齋介紹給了老爺。”

說着又安撫邬遠山:“你放心,剛剛我和阿齋已經看過了,老夫人不過是心悸,阿齋回頭再寫副寧神的方子,明日讓小廚房照着炖些給老夫人喝,就沒事了。老夫人現在已經睡下了,我們也打算各回各屋了。”

一番話說得行雲流水。

阿齋聽着,都忍不住要給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豎大拇指。

不過這事情沾上了鎮遠伯府,邬遠山就會變得極精,剛準備說什麽,站在一邊一直甩手掌櫃的唐業開了口:“一切如白先生所說,老邬你不必多心了,時辰不早,早些回去歇息吧。”

說完,擡腳就走了。

阿齋正準備跟過去,邬遠山突然指着她的右手:“哎呀,小天師你的手受傷了?”又拉起她剛剛攥住布條的左手:“怎麽流了這麽多的血?你沒事吧,要不要看看?”

阿齋被他的舉動弄得有點不好意思:“邬管家不用這麽客氣,就是一點小傷罷了。”

“那可使不得,我看着傷口還是挺深……”邬遠山的話還沒有說完,抓着阿齋左手腕的手就被抽了一下。

捂着手背就看到白無期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與阿齋中間,就看到他無比自然地拉過阿齋的右手:“我表妹的手就不勞邬管家費心了,她這個人做慣了這些事的,不必惦記。”見邬遠山還要開口,白無期又加了一句:“倒是剛剛看到唐老爺好像因為夜裏出來受了風,一直在咳嗽,邬總管可以關心一下。”

一聽到唐業,邬遠山的心思馬上就不在阿齋身上了:“那我得馬上跟過去看看,兩位……”

白無期伸手,就這麽自然地搭在阿齋的肩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懷中。

“我表妹我自己會照顧的。”

邬遠山雖然覺得哪裏怪怪的,但還是點點頭,道了聲告辭就跑着跟上唐業。跑開好幾步後才想起來剛剛自己覺得哪裏奇怪來着——不是,這表哥表妹的,不是做給府裏人看的戲麽?

再回過頭去,月光下的少年和少女,看着卻無比和諧。

哎算了,少年情懷也是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