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 — 第 15 章

陰司之中,陰風陣陣。

謝必安的聲音是更陰更涼。

“出了這樣的事情,你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找許齋幫忙?”

那天在地府迎接門口,被白無期抓着教育的事情還歷歷在目,謝必安是絕對沒有想到範無救已經膽子大到這個地步。

而自己,也是真的到今天,才抓到了他。

“範無救,”聽完他的敘述後,謝必安只看了他一眼,擡腳就要往陰司外走:“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惹了什麽禍!”

“我已經把局面控制下來了。”

範無救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而且阿齋的話,不過是從人身上拽出一只厲鬼,對她來說不是難事。”

“範無救!”

謝必安沖回他的面前,神色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兇狠。

“你憑什麽覺得許齋一定能成功?”

範無救争執的話還在嘴邊,謝必安已經将生死簿丢到了他的臉上。

擡手翻開生死簿,出乎意料的是——善生的名字忽閃忽滅,正在變得模糊。

範無救心驚:“這是怎麽回事?”

“善生已經脫離地府七日了,你以為一個從鎮魂司回到陰司的亡靈,有什麽本事能在陽間久留?”

一身怨氣的惡鬼才會被發配去鎮魂司。

回到陰司投胎轉世時,都已經是一身幹淨的鬼魂。

褪去怨氣不是輕松的事情。

善生,原本就比一般的亡靈虛弱。

“如果許齋不能及時把他帶回來。”

“那善生就永遠也別想回來了。”

永遠也別想回來了……

精元淨失。

魂飛魄散。

謝必安飛快地往善生所在的地方趕,但後者的精元已經非常虛弱極難追蹤。雖然他很不願意承認,但是到了這一刻,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阿齋身上了。

而另一邊的阿齋,第一次遇到亡靈附身還能看到本尊的情況,一時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發現了。”唐業說着。

阿齋側着頭不接他的話。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你想讓善生占了我這副身子,占了我鎮遠伯府的無上威望和家財萬貫!”唐業這會兒說話的聲音與先前善生附在他身上時一樣,可就是那語氣,聽得阿齋渾身不舒服:“這個窮小子能給你什麽好價錢?你幫我啊,我能給你更多!”

“呵。”

阿齋終于給出了自己的回應。

唐業周身萦繞着黑氣,晃動了一下脖子看着阿齋:“這可不是吃虧的買賣。畢竟你看看你要做的事情,我才是人!那窮小子才是窮兇惡鬼!”

“你也能算人?”

阿齋笑了笑,雙手插肩——唐業再能耐不過是個肉體凡胎,動用上捆妖索也傷不了他半分,她得先判斷出來現在的情況到底是怎麽回事,才能想出對應的策略。

“那你呢?你也能算天師?”

恢複到本人狀态裏的唐業,說起話來還真是一溜一溜的。

但是阿齋卻在他這一溜一溜的話中,想到了什麽。

随即嘴角一勾就是一個微笑。

不遠處的白無期看着她的背影,也跟着想到了什麽。

“阿齋。”

快步上前,擡手拉住她的手臂:“你……”

“你幫我把阿婆送回屋子裏。”阿齋在白無期開口前,先交了個任務給他。

見他一直在原地不動,伸手推了一把:“放心,”側過頭看着唐業:“我可是天師。”

站在一邊的唐業突然伸出手來捂住自己的心口。

有什麽東西在身體裏翻滾着,這反應太過熟悉,唐業立刻反應了過來——是善生。

此時的善生已經異常虛弱,可到底還在唐業的身子裏,所以對于他想做什麽,善生可以比任何人都先感知到。

比如剛剛,他想要對陳阿婆下手,善生及時止住手落下,給了阿齋反應的時間。

比如現在,他想要對阿齋下手,仗着自己是本尊的身份,阿齋無法傷到他——善生不知道怎麽幫阿齋,但也想着,至少要把這個情況告訴她。

就這麽想着,也就不管不顧自己已經支撐不住,想要強行奪回唐業的身子。

阿齋看着面前的人,突然向自己伸出手來:“小天師……”

眼睛倏地睜大,擡手想要過去,卻發現對面的人猛地向自己沖了過來。

“走啊……”

對面的人喊着,看着自己。

阿齋松開腰間的捆妖索,反手一揮,就束上了唐業的身子。

唐業被綁住,看着阿齋的神情像是在看傻子:“你不會不知道,你這招根本就對付不了我吧?”

“這是我的身體!”他大喊着:“這是我的!”

“善生!出來!”

阿齋卻根本就沒想要跟唐業多費唇舌。

善生的魂魄眼看着就要被捆妖索拽出來。

那邊廂唐業卻感覺自己的魂魄也是一陣抽離感,随即便與善生的魂魄一起,在唐業這具身子裏晃動着。

阿齋唇角一彎。

用力一掌,順着捆妖索打進了唐業的身體裏。

白無期将陳阿婆送回屋子裏之後,剛準備離開就被陳阿婆抓住:“剛剛,剛剛那個是不是唐業?”

剛準備離開的白無期聽到這一句,頓下腳步轉過身來——不是,看不見嗎?

陳阿婆好像能聽到他的心聲一樣,自顧自點了點頭,好像遇到了非常可笑的事情一般開口:“你不說話,看來剛剛的那個人真的是唐業。呵,我就知道,那麽可悲的氣場,只會是他。”

可悲的,不是可怕的。

阿齋剛剛千鈞一發之際沖了過去,讓她做出判斷的是陳阿婆下意識往後退的動作——那是人在抗拒的時候不自覺的反應。也許陳阿婆當時感覺到了唐業的靠近,可是就先前白無期和阿齋聽到的往事中,陳阿婆與唐業并沒有什麽交集。

這麽想着,白無期蹲到陳阿婆面前:“婆婆,你怎麽會認識唐業?”

随後他就在陳阿婆這裏聽到了一段新的往事。

采竹離開家的那天,是去的鎮遠伯府,這件事情整個下田鄉的老百姓都知道。

唐業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在哪裏見過采竹一次,采竹好看,他便起了多餘的心思。

那一日,官府派了官差到下田鄉,說是皇家看中了下田鄉這塊地,打算全部推了重新翻建,要這裏每一戶都出一個人跟着去官府那邊辦點手續。陳阿婆年事已高,于是采竹便跟着官差進了城。

那一晚,旁的人家都回來,只有采竹沒有。

陳阿婆問了好幾戶之後,才有一戶人家偷偷告訴她,一衆人離開官府後,采竹便被鎮遠伯府的人接走了。

說是接走了,其實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劫走了。

陳阿婆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面,當時吓得手抖,央求着想讓他們帶自己去鎮遠伯府要人。

可是那些人,連告訴陳阿婆實情都不敢,哪裏有膽子去觸鎮遠伯府的黴頭。

再說了,這一任鎮遠伯唐業是個什麽樣的人,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下田鄉的老百姓們,也不是沒聽說過的。

陳阿婆腿腳不方便,那天夜裏就沒能進的了城。

這件事情,成為陳阿婆後來好久好久,消散不去的心結。

因為第二日一早,好說歹說跟着一戶打獵的進了城,到了鎮遠伯府卻被告知,昨天夜裏采竹就已經離開了伯府,現在估計已經到家了。陳阿婆不相信,想要進府看看,卻被守門的小厮直接轟了出來。

沒有人要聽一個腿腳不便的老婆婆念叨,陳阿婆實在沒了辦法,只好先回了下田鄉。

陳阿婆抱着采竹可能與她走岔了,她現在已經在家裏的美好願望,等到的,卻是樂呵呵帶着彩禮錢回家的善生。

可是原來很多事情,是可以更壞的。

比如陳阿婆希望善生能夠将采竹帶回家,好壞還活在這個世上;

結果卻是,連善生都沒有能再回家。

比如陳阿婆上報無門,一個貧苦老人家什麽辦法都沒有了,跪在官府門口等公道;

結果卻是,官府不理會她的懇求,反而要她快點交出下田鄉的地。

比如陳阿婆已經哭瞎了雙眼,哭昏了神智,只能抱着這塊地怕孩子回家迷路,坐在門檻上等着孩子回家;

結果卻是,三天兩頭有人到院子裏鬧事,吵着鬧着想要把她轟走。

原來世道已經變成了這樣。

原來天理昭昭,是好人無門,地獄在人間。

白無期聽着,手心都溢出了汗。

陳阿婆的聲音沉沉:“我親手葬下了善生,親手給他立了碑,卻不能親手給我的親孫女一個交代。”

“我的采竹,到現在都沒有能回家……”

“我的采竹,是不是不會回家了……”

白無期出聲,打斷了陳阿婆的話:“不會的。”他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陳阿婆的手背,給予她力量:“婆婆,地獄是地獄,人間是人間。屋外的那個人,她會把公道還給你們的。”

随即猛地站起身來。

對的,阿齋一定會把公道還給陳阿婆。

哪怕是用到傷害她自己的方式。

快步沖出屋子的時候,剛好看到捆妖索束上唐業的身子,白無期甚至來不及開口,阿齋已經運功,一掌打向捆妖索。

有什麽東西猛地炸開,眼前驟時風沙漫天。

白無期輕揚衣袖,向着自己最擔心的那個人望過去。

——阿齋是整個人朝着大槐樹撞了過去。

——白無期好像還聽到她叨咕了一句。

“他娘的,忘了控制力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