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我寄人間雪滿頭【下】
很多事情,其實有跡可循,很多感情,早已根深蒂固。
老方丈不知道是顧及着侯府少爺這個身份,還是顧忌十二年來如父如子的師徒情,沒有将傅南讓和阿虞的事情公開,只是罰他跪在思過堂。
意思也很明了,就是要他思過。
整整七天,傅南讓七天未進米水,雖然在以往的修行中也不是沒有過辟谷修行,但是他救下阿虞送往山下,又匆匆趕回山上,原本就是一身疲憊,整整七天的修行,人都瘦脫了半個。
老方丈走到屋子裏的時候,他已經支撐不住,但是人還是筆直着腰背,跪在佛祖面前。
“你可知錯?”
聽到老方丈的聲音時,傅南讓第一反應是自己已經幻聽了,直到看到他站到自己的身前,走過身旁時還能感受到他的衣風,才确定真的有人來了。只是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問的這些話……
“問道,不知。”
回應他的是老方丈憤怒地一揮手,傅南讓摔倒在地,只感覺渾身都疼,好像要散架一般,掙紮着想要抗争,卻在擡眼看到老方丈發抖的雙臂時,停下了手。
頭也垂着,聲音也是越來越低。
“師父……”好不容易順過氣來,傅南讓重新跪好:“南讓七歲那一年上山,是師父和師祖救我,我才有機會活到今天。在山上的這麽多年,南讓沒有一天忘記過,我為什麽會來這裏,我到底是為了什麽修行。師祖說過,我是難得一見有佛性的人,這話,我爹娘信了,全普航寺的僧衆信了,只有師父您不信,您打從心底裏不信。”
“我小的時候知道這件事時,還很生氣,我覺得師父根本沒有拿我當過徒弟,怎麽會有師父對自己的徒弟這麽沒有信心,可是我現在才知道,師父不是不信我,師父是……太了解我,比這個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了解我。”
說話間,已經一頭磕在老方丈面前:“我知道師父為什麽這麽生氣,知道師父苦口婆心背後,是擔心那個所謂的命劫,可是師父,七日之後就是我二十生辰,我的劫,已經過去了。”
接下來的話,卻是頓了很久很久之後才說出口:“阿虞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我真的,很喜歡她。”
老方丈聽到這一聲時,終于背過身去。
“你已經知道了,對不對?”他的聲音傳到傅南讓的耳朵裏:“你知道,那是白狐一族千年一處的碧眼狐貍。”
傅南讓手一抖,卻終于還是将微顫的手收回袖間。
——師祖說他有佛性這件事,他自己都不相信,直到七日之前,抱着阿虞下山的時候,那麽敏銳地感覺到她的真身,才信了。
——可是這天殺的敏銳,來遲了這麽久,來的時候,他早已情根深種,無法抽身了。
又是一記響亮的叩頭聲,傅南讓開口做最後一次的苦求:“師父,每個人都只有一次人生。我的這一次,遇到了阿虞,我很慶幸。我知道她是什麽人,知道我與她的未來會面臨什麽,但這是我的命。”
“師父,我認命。”
普航寺的僧衆不知道那一日老方丈和傅南讓在思過堂讨論了什麽,只知道七日之期沒到,老方丈就将傅南讓趕下了山,不願讓傅家二老上山來接他,此後多年,也謝絕了威遠侯府所有的謝禮和香油。
普航寺的僧衆還知道,六個月之後,威遠侯府那位和他們一起長大的傅小侯爺正式接過爵位,成了傅侯爺,次月,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新嫁娘,那位新嫁娘無父無母,婚禮當日還四起岚山雲霧,整個威遠侯府宛若仙境。
哦對了,還知道那位貌若天仙的新嫁娘,叫阿虞。
阿虞的身體是在大喜之日過後,變得不好的。
一開始只當是剛剛開始學着做侯府主母,太過疲累,後來才知道,其實是因為妖與人結合,對她的精元損耗太厲害。但是這些事情她不能告訴別人,思來想去,只能找到當初白狐一族的好朋友白止幫忙。
其實決意嫁給傅南讓這件事,與白狐一族鬧得并不好看,鬧得尤其不好看的,就是和白止。
但是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再不想辦法肯定要露陷,沒有辦法,阿虞只好硬着頭皮去找了白止——心裏也做好了準備,被他臭罵一通再趕回來的。
可是白止,并沒有那麽做。
反而在她出現的同時,就給出了一包草藥。
“妖族和人結合,必然會對精元造成很大的損傷。這些損傷一旦形成,都是不可逆的,你還是盡早保護好自己比較好。”
阿虞拿過草藥,嘴唇翕動幾番,最後還是只說出一句:“謝謝。”
白止原本已經轉過身去準備離開,聽到這一聲時,還是沒控制住身形一顫。
“我還以為,我永遠都不需要從你口中聽到這一聲謝謝的。”
阿虞與白止一起長大,小的時候就經常聽白止把不用謝謝這句話挂在嘴邊,他覺得說謝謝是一件非常生分的事情,而這個世上,他最不希望和阿虞生分,阿虞小的時候還不知道他話裏的意思,但在人世這麽久,自己也遇上了傅南讓,再說不清楚他年少時近乎固執的忸怩是因為什麽,未免太矯揉造作。
可是此時此地的阿虞,已經不是那年那地的小妖精了。
此時此地的阿虞,一腔柔情全都給了那個叫傅南讓的男人,再勻不出半分,回應他的矯揉造作。
好在白止,從始至終,不願她為難分毫。
“我聽說傅南讓最近總是早出晚歸的,你身體這麽差他作為……作為丈夫,也不知道關心一下!”
阿虞忙上前一步:“他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整場對話,這是阿虞唯一一個向白止靠近的舉動。
“阿讓承了威遠侯府的爵位,最近這段日子,宮裏時有震蕩,他雖然沒有功名加身,但還有責任在。至于身體這件事,我一直瞞着他,他不清楚。”
“每天每夜都能看見你的人不知道你身體不好,我這個遠在千裏之外的朋友,卻能第一時間給你備好草藥?”
阿虞知道白止在生氣。
但是無論白止怎麽怪責自己,她都可以接受。只是不希望,他有一點不待見傅南讓。
從來都沒想到過,對白止而言,他永遠不可能待見傅南讓。
“白止,”半晌之後,阿虞開口,沒有回答白止的問題,只是說了最後一句話。
“他對我很好,我也,很愛他。”
我很愛他,從那麽多年前,到很多年以後。
白止最後,可以說是落荒而逃。
傅南讓最近的确是早出晚歸,理由卻不僅僅是阿虞以為的朝局震蕩。
他感覺到阿虞最近身體不太好,在普航寺修行了這麽多年,傅南讓還是有相交甚好的得道大師,這一段日子,便是在尋訪大師的蹤跡,想要問問看,阿虞身體越來越差,到底是什麽原因。
得知這竟然是妖族與人結合之後,必然會出現的情況之後,傅南讓第一瞬的反應是懵得。
雖然得道大師也說,這樣的損傷并不足以害其性命,除非是妖族受孕,可能會有更大的風險。
但是傅南讓,是連一絲的風險都不願讓阿虞去擔。
那一年,祁連山下的小醫館裏,阿虞奄奄一息的樣子,太痛了。
傅南讓,連回憶都不願意,遑論再經歷一次。
但就在這個時候,阿虞懷上了孩子。
“我不同意。”
傅南讓聽到這個消息後,什麽都沒有多想,開口就是這一句。
說完之後才醒悟,阿虞并不知道自己的顧慮,她滿心歡喜的告訴自己這個消息,甚至是在她自己也知道這有多危險的境況下,只是因為這個孩子是自己的,她希望自己開心,所以就說出來,那麽歡喜的她,聽到自己這四個字時,有多難過。
再擡眼時,果然就看到阿虞,已經低下頭去,頭一抽一抽的。
心口是說不出來的疼。
往前兩步一把将那個一抽一抽的小腦袋摁在懷裏。
“小聖僧……”帶着哭腔的聲音傳來,就算已經大婚,就算已經知道他的名字,但是阿虞還是在最難過最想要依靠人的時候,不覺得地喊出小聖僧這個稱呼,這個習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但傅南讓清楚。
這麽想着,心口更疼,只能緊緊抱着懷中的人。
“小聖僧,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傅南讓感覺這一聲就好像在他心口上撓了一道一般,手還是在她的背上不停安撫,但傅南讓卻真的拿不準——拿不準,阿虞心裏是不是希望自己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如果自己知道,她會不會太過擔心,會不會為此難過。
太愛一個人,總是會不自覺就擔心很多。
“阿虞,我想跟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所以什麽都不重要,孩子也不重要。只有你,只有你在我身邊,這個是唯一重要。
傅南讓到底是不同意讓阿虞生下這個孩子,而阿虞那一日沒有答應,轉過頭也沒有多說。
可是在威遠侯府這樣的名門世家,很多事情不是一個兩個人能說了算的。
傅家二老知道了這個消息。
理所當然的狂風暴雨襲來,因為反對的人是傅南讓,所以最大的壓力都在他的身上,阿虞有的時候看着他,都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麽——重壓之下這麽堅持,又到底是為了什麽。
可是那個人是傅南讓,是她心尖上的小聖僧啊,所以只要他說不願意,阿虞都會答應他的。
哪怕自己,是真的很委屈。
但之後的進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阿虞突然昏倒了。
她不清楚昏倒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只知道醒過來的時候,是傅南讓守在床頭。
他問:“你是不是,真的很想留下這個孩子?”
母子連心,阿虞沒勇氣否認。
傅南讓低下頭,輕輕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那好,我聽你的。”
之後的日子過得很快,懷胎十月,阿虞為傅南讓生下一個白乎乎的小男孩,小男孩一生下來就會笑,很招人喜歡。傅家老爺子将一早準備好的“青檐”二字賜給他,希望他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
再之後的日子過得更快,朝廷的事情解決地差不多,傅南讓就關上門來終日陪着阿虞,生下青檐之後,阿虞的身子雖然始終不見大好,但總算沒有繼續惡化下去。
最壞的情況沒有出現,傅南讓很歡喜。
那歡喜就像是爐子上在熬的糖,熬過了時辰就會發苦,當時有多甜,往後的歲月,就有多酸澀。
傅南讓不知道,那些流寇是什麽時候出現,又是怎麽沖進重重守衛的威遠侯府的。
只是那一夜阿虞陪在他的身邊,兩人倚在長椅上,看着後院中微微細雪,落在地上,瞬間消失不見。
就像他們之間。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呢,”阿虞看着地面,面上的神色比落雪冷豔,但眉眼間,是比月光更溫柔:“今年的初雪也能陪在你身邊,真好。”
那些流寇是在這一聲之後,沖進來的。
刀光飛舞,傅南讓再反應過來時,阿虞已經倒在了他的懷裏。
就像那一日,在普航寺前一樣。
威遠侯府的侍衛趕到得“及時”,傅南讓滿心只剩懷中的那個人,旁的什麽都顧及不到。
大夫一個接一個進入屋子,搖頭出來。
到最後傅南讓自己都受不了,想要抱着阿虞再上祁連山。
“阿讓……”躺在床上,面色發白的女人喊他:“我想跟你說說話。”
傅家二老比傅南讓冷靜很多,已經知道這大概是這個兒媳在世上最後的幾句話,拉着剩下的人離開了卧房。
只剩下傅南讓和阿虞。
阿虞靠在床頭,他站在床邊,竟是一步都邁不上前。
“我、我帶你去找師父,他一定,一定會有辦法救你的,當年我也是他們救下來的!”
“阿讓,你忘了當年,老方丈是怎麽看我的嗎?”
老方丈,在普航寺門口,打了她一掌。
險些要了她的千年精元。
這件事阿虞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傅南讓。
但當時的阿虞也沒有料想到後果會這麽嚴重,身體日漸不适時,也只當是妖族與人結合帶來的後遺症,雖然白止說得嚴重,但她清楚這并不會置她于死地,跟何況——後來,傅南讓也沒有再碰過她。
可是白止的藥用了一副又一副,身子卻并沒有見好,直到這個時候阿虞才知道,所謂受了傷不可逆,所謂妖族與人不可結合,其實都是托詞。她的結局,早就在那一年老方丈打下那一掌的時候,就已經注定好了。
可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她離開後一個人孤零零的傅南讓。
傅青檐的到來,讓她的這一層舍不得放不下變得輕緩了很多。
也直接,将她推到了不得不舍得下,放得了的境地之中。
傅南讓抱着阿虞的時候,這一陣子以來最害怕的那種心痛感,刷地就紮在了他的身上,紮得他渾身發抖,紮得他遍體鱗傷。
“阿虞,阿虞……”
懷中的人好像應和他的呼喊聲一樣,他喊一聲,她就輕輕拍拍她的手,讓傅南讓一瞬間有了,只要這樣一直喊下去,懷中的人便永遠都不會離開的感覺。
“小聖僧……”虛弱的聲音傳來,傅南讓控制着自己低下頭,懷中的人仰頭看着他,裝扮溫柔,是京中大戶主母應有的風姿,可是那雙眸子中的精靈古怪,還是一如那一年跟在他身後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小聖僧,如果我離開你了,你會不會想我?”
傅南讓的眼淚滴在她的唇邊。
随即好像怕她看見一樣,低下頭輕輕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吻過之後側到一邊,頭有千斤重,半點挪不開來。想把懷中的人抱得更緊,可又怕出手太重弄疼了她。
感覺懷中的人突然伸手捂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傅南讓一個激靈松開她:“阿虞,阿虞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阿虞只是搖搖頭,淚水順着眼角落下,她往床裏坐了坐,随即輕輕推了推傅南讓,就在他愣神的時候,從背後抱住他。
“小聖僧,”她的手環在傅南讓的腰間,微微用力:“會不會想我?”
傅南讓握住她的手,眼淚不停往下掉。
“會想你,會很想很想你……”
身後的人把頭在他背上蹭了蹭,好像在尋找一個最舒服的安置方式:“不要太想我。”
“小聖僧,往後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每一個春去秋來,每一次花開,都可以想想我,”聲音是越來越低:“就是每一場雪的時候,都不要想我。”
冬日太涼了,我不想你那麽冷。
“我答應你,”傅南讓生怕讓阿虞有一絲的遺憾和放不下:“我答應你。”
仿佛聽到了身後的人笑出聲來,仿佛能看到她又笑得眼睛彎成了一道月:“阿讓,我這一生遇到你,夠了。”
京中名門威遠侯府的傅侯爺娶了一個貌若天仙的夫人。
那位夫人,在入門後的第二年秋日生下傅小侯爺青檐,傅侯爺閉門數月,陪她養身體。
那一年初雪那一日,那位夫人被擅闖侯府的刺客重傷,群醫束手無策,最後撒手人寰。
那一年之後的又一個冬日,傅侯爺皈依佛門。
再之後,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傳出來,威遠侯府曾經出了一位妖精做主母。坊間推測,那妖精就是府上莫名其妙被暗殺的那位夫人。
那之後的很多很多流言,阿虞都不會聽見。
那之後的很多很多年月,小聖僧都沒有再看過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