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心蘭去世,落梅居的管事換了個資深的嬷嬷姓秦,也不知道今年的生辰是否準備妥當,他一向是習慣能簡則簡的,往常都是在落梅居裏擺一桌家宴,但今年……葉炜和葉凡都不在。
等到葉英生辰這天,葉孟秋像是還在為葉炜的事煩心,莊主夫人的身子也有些不好,婧衣又不能在這般夜裏抱出來吹風的,小院裏只坐了三兄弟,與往年相比十分冷清,葉晖和葉蒙飲酒,葉英飲茶。
三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提到的大多是山莊近來發生的事,葉凡失蹤快一年了仍舊沒有下落,藏劍弟子四處搜尋也沒有消息,葉炜之前又出了那麽大的事惹得葉孟秋動怒,這一年自名劍大會的籌備開始就過得不甚太平。
“這麽冷的天,也不知三弟的身體撐不撐得住。”葉炜的經脈受過重創,體力不濟,身子亦可以說得上病弱,葉晖迎面吹着凜凜寒風,嘆了口氣,“父親的氣究竟幾時才消,唉……”
“上次我派人偷偷給三哥送去了些銀兩,可他卻沒收,回來的人禀告說三哥待的那地方條件苛刻,不像是能住人的樣子。”葉蒙也是愁容滿面,跟着哀嘆了一聲。
葉英低頭看着杯中立着的茶葉,靜姝月前又去看過他們一次,回來只說了一句話:條件雖苦,但甘之如饴。
侍女上完了精致可口的菜肴,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最後端上來一碗蔥香四溢的面,葉晖和葉蒙便賀了生辰,葉英颔首,執筷夾起面條的一端,只覺得溢于鼻間的香氣有些熟悉,一時間沒有下口。
往年顧心蘭還在的時候,宴末都是她親手端上一碗長壽面給葉英的,此刻葉晖見他沒有繼續動筷,便猜想大哥是不是觸景傷情,“大哥,莫不是懷念蘭姨做的面了?”
葉英沒有說話,去年生辰,他接掌山莊大權,顧心蘭卻病重卧床,最後更是一病不起。饒是如此,生辰那日,仍不忘給他端這一碗長壽面,雖然……
見他沉默,葉晖心中更是确定了幾分,機靈地岔開話題,免得葉英傷神太久,“話說怎麽不見靜姝?今日旁人都不在,只有我們三兄弟,就別讓靜姝避着了,把她也叫過來吧。”
以往有葉孟秋在,顧心蘭唯恐出錯,打雜的活計都不讓靜姝幹,就讓她待在後廂房間裏。今次只有兄弟三人,葉晖這陣子算是和靜姝混熟了,又知道她打小就同葉英感情好,冷冷清清的院子不如再叫個人來湊熱鬧。
“就是那個蘭姨的女兒嗎?”葉蒙眼前一亮,他甚少跨足落梅居,且他手底下管的事不多,這麽多年倒是和靜姝沒什麽交集,見了面都認不出來是誰。
侍女看了看葉英的眼色,見他點頭便腳步匆匆往後廚去了,沒過多久一襲青衣慢吞吞地踱了過來,立在一旁微微欠身,“靜姝見過幾位莊主。”
“呀,原來是這位姑娘!”葉蒙驚詫地看着靜姝,這些日子她因查賬之故在莊內走動頻繁,有幾回他是見過的,對方低頭行禮後就匆匆走了。葉蒙對此有幾分印象,莊內下人或弟子皆着黃衣,她那一身水色的衣裳在人群中很是別致。
靜姝行完禮,便低頭站在葉英身後,葉晖笑了,“靜姝,別站着了,你也過來坐下吧。”
身後有一絲淡淡的煙火氣,再一想剛剛侍女是去後廚叫的人,葉英輕道:“坐吧。”
周圍侍奉的下人早就被打發走了,靜姝抿了抿嘴,腳步一挪,在葉英對面坐了下來,目光一掃他面前已經空了的碗,視線又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膝蓋去了。
“四弟,靜姝早些年一直待在大哥這裏,以前也不愛出門,最近這幾月幫着我做事才在莊子裏面走走,所以你可能不太熟。”葉晖眯了眯眼,把人相互一介紹,道:“別看她年紀同你差不太多,本事是真的大。等她再長大些,我覺得可以把莊子裏的賬全交給她打理了,我也好專心在外經商,就是不知大哥舍不舍得。”
賬目是收支的核心,更何況是藏劍山莊這樣家大業大的地方,葉晖心思缜密又精于算計,能得他這麽一句誇,葉蒙不由将旁邊坐着的女子高看了幾分,反倒忽略了最後半句話。
葉英放下杯盞,無聲地瞥了笑意頗深的葉晖一眼。
靜姝眸色輕晃,有些狐疑,葉晖笑出聲來,“這幾日事務繁多,所以你比平常晚歸了半個多時辰,昨兒早晨一同去給母親問安的時候大哥特地交代我不要讓你累着。你說,要是往後讓你整日埋頭苦幹,大哥是舍得還是舍不得?”
咦?大哥這是在疼人?葉蒙見慣了葉英清清冷冷的性子,如今倒是在旁人身上看出點人情味來,他也忍不住跟着笑道:“看樣子是舍不得的。”
視線悄悄擡起看向對面臉色沉靜的葉英,靜姝低下頭忍住心頭的波瀾,“謝莊主關心。”
後者淡淡地應了一聲,目光就落到天邊的弦月去了。
聊着聊着,葉晖和葉蒙看時辰差不多了便起身離去,靜姝跟着葉英将兩人送到門邊,看他靜靜地伫立在院門處,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都還卻沒有回去的意思,“莊主?”
“随我出去走走。”
靜姝提了盞燈,邁着細碎的步子跟在葉英身側,兩人走出莊門,沿着西子湖畔散起步來。她有些想不明白為何這個時辰葉英會想到出門,直到她遠遠看見湖畔涼亭裏站着一個筆挺的年輕人。
她微微垂眸,百步之外發現了另一道柔弱的氣息,在葉英身旁一彎腰,便掉轉方向走了過去。
明衣華服踏着月光走進涼亭,凜冽的湖風迎面而來,吹得那一雙清隽的眸子光影重重,他緩步走到了那人旁邊,同他一道靜靜地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水光。
靜姝提着燈在百步之外的楊柳樹後找到了一身柔弱的布衣女子,“為何不同三莊主站在一塊兒?”
“我……我是偷偷跟出來的。”柳眉杏目,漠北女子的俠骨豪情在這短短幾月裏被消磨了個幹淨,不是柳夕又是誰。
就算沒被葉炜發現,眼下也不是偷偷了。
靜姝見柳夕衣裳單薄,随手解了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了,她提着燈,尚且還能取得一絲暖氣,但柳夕那薄薄的衣料早就把她的手給凍僵了。後者想要推拒,靜姝語氣很是無畏地道:“我不怕冷,你穿着吧。”
“那位就是葉大莊主?葉英?”柳夕和靜姝站在一起,遠遠地看着涼亭裏并肩而立的兩個男子,之前看他們走近,容貌不甚詳細,卻覺出了那飄然出塵的氣息,在藏劍山莊內除了葉英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靜姝點點頭,心裏有些奇怪,葉英和葉炜何時約了見面?總不能是幾月前的那封信吧?多久以前的事,誰都不能保證幾個月後葉炜還在西子湖畔待着,他還能料事如神不成?
“大哥,三弟……有愧。”葉炜看着波瀾起伏的湖光山色,眼底露出一絲悲怆來。
葉英微一颔首,“你醒悟便好。”
“我不如大哥心志堅定,眼下這副光景,全是自作自受了。”
“你不必太過自責。”葉英看着一改張揚跳脫變得沉穩內斂的弟弟,心中松了口氣,“何時回莊便讓靜姝轉告一聲,我會替你安撫好父親。”
“我羞于面對葉家門楣,即便父親氣消準我歸家,我又有何臉面在莊中立足。”葉炜攥緊了拳,心中亦是下定決心,“大哥,縱使我現在經脈盡廢,我也想嘗試一次。”
葉英抿了抿唇,眼底露出一絲欣慰來,“好。”
聽着那邊的對話像是要結束,靜姝便拉着柳夕走了過去,燭火飄搖,在寒風裏一晃一晃的,映得兩張白淨的俏臉泛着薄光。
葉炜看到柳夕走來,感嘆于這麽長時間來她的不離不棄,是以,在柳夕邁進涼亭的時候,他上前拉住她的手,面朝着葉英的方向,“大哥,我有意娶柳夕為妻。”
靜姝櫻唇微張,似是驚訝,柳夕愣了愣繼而整張臉紅了起來。
“大哥,柳夕對我有救命之恩,此番患難與共,不離不棄,我亦不想負她深情。”葉炜緊拉着柳夕的手,“只是父親那邊,怕是又要為此事生氣了。”
清隽的眸光落在葉炜身旁的女子身上,柳夕的事葉英聽靜姝轉達過不少,她若是別家女子此事便說得通,可她偏偏出身霸刀山莊……
“你改變不了父親的想法。”葉英垂下了眸,“但,這是你的選擇,與旁人無關。”
藏劍和霸刀到底哪來的仇怨,竟讓葉孟秋對霸刀山莊避諱至此?靜姝皺了皺眉,藏劍山莊舉辦名劍大會确有搶占霸刀山莊揚刀大會風頭之嫌,可要說怨,柳家對葉家不滿合情合理,但葉孟秋乃一代名俠,為何在此事上反過來處處針對霸刀山莊?
那天回去的路上,靜姝仍是提燈走在葉英身側,低着頭若有所思的模樣。
“看路。”
烏色的眸輕擡,呆看着前方的石壁,低咳一聲,繞到另一側。
靜姝那時而犯愁時而困惑的表情自然引起葉英的注意,清冷的餘光一掃,“在想什麽?”
“覺得老莊主對霸刀山莊的态度很蹊跷。”她仰過頭,“霸刀柳家是在哪裏苛待過葉家嗎?”
葉英止住腳步,目光遠遠地落到水天相接的天際,月朗風清,将心底照得透亮,“未曾。”
二十年前,葉孟秋趕在霸刀揚刀大會前送出了名劍大會的請帖,一手壓下百年名門,一手擡起江南藏劍,名劍大會歷經三屆揚名立威,霸刀柳家卻再無名刀問世,風水輪流轉,至今都是為江湖衆人驚嘆欽佩的事。
“那就不懂了。”
葉英負手立在湖畔,清風盈袖,一雙薄寒的眸子看得月色都黯淡了幾分,“父親自有他的理由。”
抿了抿唇,靜姝低下頭去,不再多問,肩膀卻被人一帶,稍稍挨近了男子颀長的身形,一股暖流随之将她包裹,眼中劃過一絲錯愕。
“你把外套給了柳夕,不怕冷了?”葉英看着她略顯單薄的衣裳,剛才她們兩個過來的時候他就看見靜姝的衣服在柳夕身上,臨別之際更是讓柳夕直接穿着回去了。
“柳姑娘更冷吧,雖然她會武功又有內力,但這麽冷的天她穿得還是太少了。”靜姝眨眨眼,“柳姑娘平時不怎麽收我東西,要不然我剛入冬的時候就直接買些禦寒的衣物送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