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程
片刻功夫,筠竹睡沉了。
翌日,她揉着眼下,手肘撐住床板,艱難地坐了起來。內城的酒窖裏放的廖娘子釀造的極品,聞起來像果酒,嘗起來略微帶一點椒辛,她回來前都催吐過了,還是沒有抵擋過酒勁。
筠竹單手扯着床幔,另一只手下意識地在床上摩挲着。忽然,筠竹瞪大雙眼。
小十一的窩不見了!
等等!她沒有就寝的記憶。昨夜跟她一起回來的女新官十分規矩,小十一又是只會打滾的幼崽,這院子裏能搬動她的唯有沈善。
屋外萬裏晴空,是難得的好天氣,但她不太想出去了……
“睡醒了?”窗外傳來溫子卿的笑語。
“是師父啊。”筠竹松了口氣,感到有些難為情。師父定是覺得她喝得太多,應酬完又來豐雲巷看她,還幫她收拾了一番。
溫子卿等筠竹整理好才走進來,他端坐在六角筍凳上,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筠竹接在手中,餘光一瞥,發現桌上擺着靛藍緞面配明黃花穗的錦囊。
那是什麽?
筠竹沒有多想,倒出信封裏的令牌。
在沈善來城外救她的時候,她也曾經見過這塊玄鐵做的令牌,上面有陰文雕刻的“為仁由己”四個楷書。
筠竹将令牌收好,垂手站立,凝視着明顯是要交代點什麽的師父。
“入夏以後,道氣盟就要進行宗門大比,吸納第十宗。”因為連日操勞,溫子卿的臉上又生出了青森的胡茬,他摸了摸下巴。“城主希望我們能成為第十宗,不過這個任務太艱巨,你心裏要有數。”
這些,筠竹其實是知道的。上輩子她也有請命繼續完成溫子卿對于妖修門派的設想,只是她還沒未做出實績,關押溫子卿的邕寧塔就傳來了噩耗。
溫子卿見筠竹點了頭,略感欣慰:“你說說看,建立門派後最重要的任務是什麽?”
筠竹抿着唇,篤定道:“揚名立萬!”
溫子卿微微怔住:“嗯?”
“道氣盟多是沽名釣譽之輩,我若能将門派的名聲傳出去,他們礙于面子,自然會邀請我們進行大比。這第一關,也就輕松完成了。”
溫子卿觀察着筠竹的神态,發現她竟是認真的!“多有名?”
筠竹想了想,“讓那些沒有瓜葛的散修也想與我結交,就是真的名揚四海了。”
“這個……不急。”溫子卿扶額失笑:“門派最緊要的是為姑射城打探消息。”
筠竹沒有反駁,心中卻覺得既是要創妖修的第一個門派,只做探子太大材小用。
溫子卿如何看不出筠竹心氣高?他無奈地笑笑,釋放了一個讓來者在靠近後會五感封閉的法術,然後關上門窗。
他要交代重中之重的事了。
“你出城後,肯定是要去參加宗門大比的,務必要打聽射日弓的下落。這次城主回來了,射日弓卻丢了。”
“什麽?!”筠竹驚訝地擡起頭。
射日弓就相當于皇帝的傳國玉玺,要是讓修真界知道它丢了,整個妖界都顏面無光。如今妖界形勢又嚴峻,三座城池,兩座傾覆,姑射被怪病折騰完也是元氣大傷。
筠竹想了想,“師父,你讓我去人間找,是有什麽确鑿的消息麽……”
聰明。溫子卿的臉上露出些許贊賞之意。“等你找到它,就能印證我心中的一個想法了。”
筠竹沒有再問下去。
她想到沈善曾用指尖寫下只言片語,告訴她城主已死。當時她就信了一半,如今聽師父談到射日弓丢失的內幕,更加确信它們其實是同一樁事。
看來姑射還有一次變天的契機。
話又說回來,沈善究竟從何得知的消息?他雖然自揭了身份,但依然神秘,筠竹覺得他身上的疑點比從前更多。
“對了,我打算讓你和沈賢侄一同前往。他是我故交托付的養子,身份妥當,既可以幫到你,又不會牽連姑射。況且他的天資、修為,乃至對人情世故的體察都極其出色……”
溫子卿對沈善是贊口不絕。“有他在你身邊,我也放心。”
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
“師父……”筠竹張張嘴。難道她要告訴溫子卿,您認為溫良恭儉讓的賢侄可能已經是魔族少主?
瘟疫的事暫告一段落,昨晚她也是故意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不勝酒力很好,可以短暫地解愁。
“我就當你答應了,早些動身吧。”溫子卿笑道。
“是。”筠竹盯着自己的腳尖。
她是跑不成了,還得跟沈善綁一塊兒行動。離開之前,總得和同伴們打聲招呼。
封鎖令已經被取締,白夫人承擔了絕大多數的罵名,原先給她建的的診堂被憤怒的妖民給踏破了。右衛将軍急于修複他的威信,不僅沒有讓府兵驅逐刁民,反而還要挨個發放靈石和藥材,前者很受歡迎,後者沒有妖民敢要。
幾日間,街上盡是靈幡。
筠竹出門便看到哭喪的隊伍,總覺得姑射城上空萦繞着枉死者的怨氣。
那個臨時擺出來發放出城文書的衙門,目前在審理的全都是退籍的案子。
半月前,姑射的妖籍還千金難求,現在已經出現了風言風語,有些妖修認為城籍嚴重限制自由,決定外出自尋樂土。
筠竹認識到城內妖心渙散,和上輩子一樣,兩百多年的繁盛氣象開始衰落。她這時候說自己要出去雲游,也沒有引起同伴的懷疑。
子墨開始理事,忙得沒功夫睡覺,他趁着吃飯的功夫見了筠竹。
“等我撈多一點金銀,就去人間享樂,到時候你可要來招待我。”
烏衣已經被确定成靈龜一脈的族長,必須要鎮在姑射。
“以前我還覺得祖父是不喜歡我,所以從不過問我的修煉,現在我才知道那是他體恤我,想讓我自在點!阿筠,這日子沒法過了,比下了言咒還悶!”
筠竹從烏衣的語速感覺到了她的憋悶,彎起嘴角笑了笑。
烏衣聽過子墨對沈善的吹擂,什麽從天而降,什麽力拔山兮,最後卻追着筠竹問:“真有那麽好看嗎?”
筠竹無言以對。
只剩下瑤君沒有露面了。
自從白夫人被關起來,瑤君就沒有出現過,聽說她在衣不解帶地陪伴白夫人,甚至沒有回将軍府。筠竹每日都給她遞傳信紙鶴,想勸她一起離開姑射。
瑤君作為白夫人的女兒,留下來的話處境必然艱難。
出城那日,瘦了許多的瑤君一步步朝筠竹走來。
“也只有你會想着我了……”瑤君在城門口給了筠竹一個擁抱,“可是我不想當逃兵。阿娘造的孽,就讓我來還吧。”
筠竹完全能理解瑤君的心境,她曾經被牽連得更慘。
瑤君眨了眨眼,“沒事的,爹爹還在呢。等我學會岐黃之術,一定會來找你的。”
筠竹得了承諾,這才朝馬車走去,她忍不住回頭望了眼,只見瑤君變成黃白相間的鹦鹉,拍打着翅膀飛上城牆。
瑤君會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視線中。
筠竹進了馬車,安靜地坐在一角。沈善把坐具上趴着睡覺的小狐貍強行塞到她懷裏。
小狐貍懵懵懂懂地醒來,它感覺到抱着自己的筠竹情緒不高,用小爪子攀住筠竹的肩,努力舔去她臉上那些礙眼的水痕。荊顏還在受罰,小狐貍無依無靠的,只能先跟着他們一起去人間。
筠竹垂着眼,勾着下巴,一點點梳理小十一身上雜色的絨毛。
車廂內十分安靜,能聽到車輪滾滾向前。
他們的馬車在城外驀然消失,直接出現在溫子卿說的道觀附近,從馬車的小窗往外望,是幾片不成形的梯田。在法器的影響下,途徑的佃戶只是覺得馬車形制有些奇怪,而不會注意到馬車是憑空出現的。
因為沒有馬夫,車駕就停在石子路旁。
“你不必勉強自己留下來。”雖未擡眼,筠竹知道沈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清了清嗓子。“師父說,你也可以只當個閑散的客卿……”
沈善聞言笑了下。
馬車是子墨送的,裏面花樣很多,有一張可以拉開八寶抽屜的小桌。沈善正一個個品嘗小格子裏的糕點,他拍開指尖的粉末,淡淡道:“你嘗嘗?不過沒有你做的好吃。”
比起拘謹的筠竹,沈善看上去要自在多了。
筠竹沒有接他遞的糕點。上輩子和沈善熟悉了之後,他就喜歡把東西喂過來,感覺上很親近,其實又帶點促狹的意味。
小狐貍忽然坐起來,一邊嗚咽,一邊對着沈善伸出爪子。
“你吃麽?”筠竹松了口氣,低頭看小狐貍。
小狐貍搖頭,它捏起粉嫩的拳頭,沖着空氣叩了叩。沈善沒看懂它的比劃,笑道:“是不是想錘鼓?”
被取笑了……
幼崽憂傷地把頭埋起來。剛剛它聽到了一陣很快的心跳呢!
筠竹淡淡地笑了下,她看向馬車外,有一個人走過來了。那人粗魯地扯開馬車簾子,臉色臭得不行,“怎麽回事?趕緊把車挪……”
他看清馬車內兩妖的樣貌,呼吸一窒。
筠竹的注意力被外面給吸引了。他們這輛馬車竟然堵住了烏泱泱一群即将過來的車馬。“敢問一句,這是要去做什麽?”
來人是修士,“白虹觀的觀主舉行加冠儀式,我們來捧個場。”
溫子卿交代的地盤就叫白虹觀。
沈善和筠竹對視一眼,他們都還沒到呢!哪兒來的觀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