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2 章 斬塵緣

第2章 斬塵緣

怔愣間,任平生再向屋裏一望,那團鬼眉鬼眼的東西似乎離床更高了些,而彎着腰活似看了半天熱鬧的莫大人,此時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砍柴的彎刀,舉得高高的。

不等任平生驚呼出聲,莫大人已然手起刀落,猛地往床上剁了過去!

聲音卡在喉嚨裏,饒是任平生見多了打死人的場面,也沒見過誰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拿柴刀剁人的。

可屋子裏那幫跪地哭號的人好似什麽也沒看見一樣,哭得規規矩矩,任平生甚至瞧見跪在外圈的一個婦人,一邊啊啊啊地哭着,一邊從旁邊桌上抓了一塊綠豆糕,塞進懷中正亂動的小兒嘴裏。

任平生擡腳想跑,不管是人是鬼,先離案發現場遠點總沒錯。沒成想他剛往外跑了兩步,就似有一根麻繩拽着他一般,整個人嗖地往屋裏倒去,麻溜地穿過一地孝子賢孫,最後尾椎骨砸在床尾欄杆上,分明哐一聲巨響,周圍人仍然好似聽不見。

正摁着老婦人雙腳的莫大人擡頭瞪了任平生一眼,罵道:“想跑哪兒去?還不滾過來打下手!”

腳頭似有千鈞重,任平生動彈不得,只得掄圓了眼珠子看着屋裏。莫大人的袖子挽得高高的,柴刀還握在手裏,正對着老婦人的雙腳就又落下一刀。

任平生吓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往莫大人背後躲了躲。可血肉橫飛的場面沒有出現,只有床上那團白影子劇烈顫動着,它的大部分已經完全離開了老婦人的身體,唯有雙腳處還有一片粘連,那正是莫大人拿刀猛剁的地方。

“娘诶!”任平生抱着床柱子驚叫,“什麽鬼東西!”

莫大人騰出一只手來把任平生往前一拽,罵道:“嚎什麽嚎!又不是你家的喪!”

罵完又把他往前一搡:“我這刀有點豁口了,砍不利落,你幫我把它往那頭扯一扯。”

任平生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一雙大掌被摁到屍體上,扯什麽砍什麽他全沒聽明白,莫大人卻無暇再解釋,第三刀已經高高舉起,正往下落。

“啊!!!”任平生再顧不得其他,整個人像只兔子般猛地往後一彈,差點就砸在了床前孝子身上。

這一躲帶得老婦人的腳掌也歪了歪,莫大人一刀盡砍在床褥上,氣得她柳眉倒豎,指着任平生直嘆氣:“這麽大個男娃娃,膽子倒比花椒顆顆還要小!”

任平生想還嘴又不知從何還起,此時又聽得身後一生叱罵,還以為屋子裏終于有人能看見他們了,回頭一看,卻是那跪在最前頭的中年大孝子,正低着頭罵剛進來的一個家奴:“哪裏就找不到了,左右不過是妓院戲館賭坊,你就是去扯了花魁娘子的鋪蓋,也得把那龜兒子給我捆回來!”

“诶?”任平生看着那唯唯諾諾的家奴眼熟得緊,正是在春深處裏幫那羅公子牽狗繩的小厮,他又看了看四周,詫異地問:“這是羅員外府裏?”

莫大人沒好氣地翻白眼:“是啊,你個沒出息的,報仇的機會塞嘴邊了,你都叼不穩當。”

顧相城裏羅姓衆多,除官場裏的貴人,最出名的便要數這個羅員外了。他家做的是米面糧油的營生,放狗咬人的羅小公子羅不盡在外最愛耍的一句威風就是:“顧相城的人,哪個不是吃我家飯長大的!”

據說羅家早年也是窮苦人家,偏生祖墳冒青煙生了個頂頂漂亮的俏兒郎,就在碼頭上做活路的功夫,被剛下船的一個商賈小姐看上,要死要活地帶着偌大家私嫁了,生的唯一一個兒子,就是眼前的羅員外。

那位碼頭傾心、毅然下嫁的小姐,想來就是床上躺着的老婦人了。任平生頗有種親身體驗傳聞轶事的奇妙感覺,什麽鬼神彎刀一時都抛在腦後,盯着這一家子好一陣打量。

這一打量不禁感嘆,羅老員外的美貌可惜是無緣得見了。地上跪着的第二代羅員外鼻歪眼斜,像足了床上他剛過世的親媽,半點看不出來坊間傳聞裏他那漂亮老爹的影子。任平生見過那位羅小公子,倒是比他爹周正一些,但跟“美男子”三個字也很難挨得上邊。

“任平生,”莫大人看着他興致盎然地盯着那醜八怪瞧,磨了磨牙陰恻恻地喊道,“羅家的小東西害你命喪黃泉,眼下有機會剁他老祖宗兩刀,你這扭扭捏捏的,莫不是對這老太婆憐香惜玉起來了?”

任平生罵罵咧咧地爬回床腳,忍着惡心重新拿手壓住那雙外翻的腳。那頭莫大人細細檢查了一下手裏的彎刀,眼珠子在屋裏打轉,看着想尋摸個東西把刀刃磨一磨。任平生卻又奇怪道:“咦,羅家人怎麽不給她綁腳?”

顧相城有個習俗,死人辦喪,換了壽衣之後,都得搓一根麻繩,把兩只腳掌捆起來。人躺着的時候不管是死是活,腳掌都是往外翻的;但斷氣之後就得綁起來,不然三魂七魄到處亂走,找不到吃香火的家宅,也找不到投胎的黃泉路。

他見他娘的最後一眼,就是一雙穿着草鞋的的腳。他爹本已把老婆賣了,自然不會管喪事,是村裏人幫着撈的屍、操持的後事,腳也捆得不如何精細,松松垮垮,仍向兩邊翻着。任平生果然從沒夢見過他娘。從那以後,不管在什麽旮旮角角睡覺,他都下意識把兩腿交疊着,不想看見雙腳外翻的樣子。

莫大人卻不以為意:“她這一屋子孝子賢孫啊,要不是顧着門面上不好看,怕是連白皤都不想給她挂呢,還捆什麽腳,巴不得她做孤魂野鬼去吧。”

任平生咂咂嘴:“是聽說過羅家母子不對付,沒想到這麽狠,連死人都不放過。”

“這就是我們不當人的好處了,”莫大人把彎刀在手裏轉了一個圈,仔細打量那豁口,“別的不說,這些關起門來的背後秘辛,管你看個過瘾。”言罷,實在找不到能磨刀的東西,便只能将就着把破刀舉起來,示意任平生扶好雙腳。

“這老太婆,”任平生有些心不在焉,喃喃又問,“怎麽死的?”

莫望睨他一眼,搖搖頭:“病死的,他兒孫倒是想殺,可是沒這個本事,也沒這麽大膽子。”

弑父弑母俱是重罪,陽間容不得,陰間也都說有天大的報應,羅員外不敢也不奇怪。任平生想了想又問:“病死不算命數嗎?怎的還死不瞑目了?”

“小鬼你記着,不是死于非命才叫死不瞑目的。”莫望一臉神棍般的迷離莫測,教育新徒弟道,“死不瞑目,說白了就是放不下。有些人的放不下是求生,還有些人呢,是求死。”

“這位羅老太太是前一種,命數已然到了,還不想死。”莫望舉着彎刀笑道。

又一刀下去,可那團白影仍然像豬肉裏刮不幹淨的油筋一般,黏在羅老夫人的雙腳上。任平生越看越惡心,皺眉問道:“這到底是什麽玩意啊?”

“塵緣啊,”莫大人撸高袖子又是一刀,“把魂魄跟肉體捆在一起的東西。唉,這老東西也太頑固了點,塵緣這般難斷!”

任平生想起莫大人此前壯志豪情說的什麽“斬斷塵緣”、“剔魂去骨”,萬萬沒想到“斬”不是個形容,竟真是拿把破刀在這斬。再瞧瞧床上的情狀,腹诽道,什麽“提魂使”,原來是個陰間殺豬匠,刀法還叫人着急得很。

此時,莫大人忙活半天,總算是把羅老夫人的塵緣砍得只剩一絲絲了。最後一刀就要落下, 她示意任平生一手抓住那團魂魄的小腿處,以防砍斷了被它跑了。任平生百般不情願,扭扭捏捏地伸手去抓,只覺一手插進了豬油罐子裏,黏答答滑膩膩,說不出的難受。

可就在塵緣斷盡的當口,一個軟成一團的東西被推進房來,不知是被誰扯着往床前一跪,正撞在任平生背上。任平生被這一撞撞松了手,羅家這縷老芳魂,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咻地鑽出了窗戶。

莫大人目瞪口呆,任平生趕緊扭頭找罪魁禍首,竟發現那軟綿綿撞來的正是與他有殺身之仇的羅不盡。此人顯是還未酒醒,眼神渙散,又短又粗的脖子仿佛支撐不住那顆腦袋,随它耷拉在胸前左搖右晃。

羅員外一巴掌拍在兒子背上,拍得他腦袋晃得更狠了些:“你個龜兒子,奶奶死了你還在喝花酒,還不快戴孝布磕頭!”

羅不盡大約是被拍醒了點,一張嘴噴出一屋子酒氣,任平生正好在他前面扭頭看他,首當其沖,被熏得差點當場吐出來。只聽羅公子軟綿綿又笑嘻嘻,回敬他的龜老子:“爹你說什麽呢,我喝花酒還不是你教的,奶奶昏過去那天夜裏,你不是高興得在柳姨娘屋裏開了女兒紅嘛!”

這般的父慈子孝,搞得任平生都有點同情羅老夫人了,什麽樣的命數才能生出這樣一窩孝子賢孫來?不等他繼續看熱鬧,莫大人已經收拾好了彎刀,氣沖沖地拉起任平生走了。兩人撸着袖子在宅子裏裏外轉了一圈,無奈一個才半只腳入行的新鬼壓根不知道怎麽找,一個今日又是從鬼門關拉人又是從陽間斷魂的,氣力不濟,眼看着隐身的術法都有點維持不住了。好在塵緣已斷,羅老太婆又沒什麽陰德香火,翻不出太大的浪,于是莫大人決定先回去睡一覺養足精神再說。

往外走時又經過羅老婦人的屋子,任平生回頭望了一眼,羅員外還在跟兒子生氣,一張醜臉更是醜得要看不清眼睛鼻子了,也顧不上什麽戴孝跪禮,站起來抓着兒子就揍。還在床上躺着的羅老夫人約摸也不會為此生氣,她連魂魄都已不在此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