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4 章 棺門巷

第4章 棺門巷

“可這麽大條岔路,怎麽就會看不見呢!”任平生仍是不解。

棺門巷外面看着僻靜,越往裏走卻人越多,不少人還擡頭跟莫大人打招呼,見她拖着個小夥子,小夥子還一臉驚疑不定的樣子,都忍不住一直打量。有個黑黢黢的打鐵匠赤着膀子就喊道:“喲!莫大人是哪裏搶來個小郎君啊?你可輕柔些,別把人家魂吓沒了呀!”

莫大人縱橫棺門巷多年,好不容易帶個人回來,卻像塊狗皮膏藥般黏在身後問東問西,狀如沒開眼的稚子,令她頗覺丢人,分外後悔自己手欠收了任平生。為了盡快堵住任平生的嘴,只好匆忙解釋:“你就想象是那種戲法,嗯,一步千裏知道吧?活人經過地府的地界,就是一步千裏,嗖一下就跨過去了,看不到也進不去。”

“打住!”任平生剛張嘴想再問就被莫大人打斷,“你先別好奇了先人板板,有什麽等到家了再說!”

“當鬼的還有家吶?”任平生嘟囔道。這會他其實已過了剛進來時那個見啥問啥的好奇勁頭,但看莫大人那慌裏慌張怕丢人的樣子玩心頓起,就是看見路上有塊石頭,都恨不得問上一句“陰間的石頭能不能捂熱”,氣得莫大人鬼火直冒,伸出食指在任平生額頭上一戳,把他兩片嘴唇粘上了不許說話。

得了片刻清淨, 莫大人這才走到剛才那個鐵匠面前。這鐵匠半身赤裸,左肩膀處留着幾條縫線,粗剌剌的,跟任平生肚皮上的手藝不分伯仲。他杵在大火爐子邊,一條腿踩着一把剛淬好的刀,正一邊敲打一邊跟隔壁面攤的大娘眉來眼去。

“老鐵,”莫大人把那柄豁了口的彎刀甩到他面前,“這把刀又不行了,砍個老太婆砍到日頭都落了。我說你是不是功夫全花在調戲寡婦上了?”

旁邊正撈面條的大娘“呸”地一聲,一碗熱湯直接潑過來:“他打鐵不得行,關老娘屁事!”

莫大人眼疾腿快跳起來躲開,任平生卻沒那麽靈光,被潑了一身的紅油湯水,嘴巴又封上了喊不出來,氣得心裏又把莫大人來回摁在地上錘了八十遍。

老鐵渾不在意,撿起彎刀看了兩眼:“拉不出屎莫賴茅坑,顧相城就沒你這麽用刀的提魂使!老子就是把閻王爺的金腰帶扭下來給你打成刀,你也用不了兩天。”

莫大人雙手抱胸,一聲冷笑:“你要是有那能幹本事剝了他的金腰帶,我保證用夠三天。” 說完扔過去一個沉甸甸的荷包,“收好了,姑奶奶費好大力氣才弄到的,這回再不給我打出把好刀來,我天天去寡婦門前守夜,看你蹿不蹿得進去。”

賣面的寡婦撸起袖子又要潑湯,任平生這回成功躲開,忙不疊跟着莫大人離開了鐵匠鋪。兩人腳步不停,一路走進一個青磚院子,莫大人才終于讓任平生張開了嘴。原來這般的鬼差也是會累的,忙活了這一天,莫大人往槐樹下那張吱嘎作響的搖椅上一撲,攤開手腳歇氣,随手指了右邊的屋子讓任平生自己去收拾。

莫大人這房子不起眼得很,進門一個院子,院裏杵着一棵老槐樹。三間顧相城裏随處可見的木板房,屋頂吊得高高的,支着幾根蛛網密布的橫梁,橫梁上頭就是稀稀拉拉的瓦片,看着就沒撿整過,散着好幾個孔洞,露出外頭的星光。屋子正中央勉強看出來是個廳堂,擺了幾把椅子,灰塵多得任平生一個死人都覺得嗆。

左邊房門開着,任平生往裏一望,依稀能看見一張桌子半張床,約摸是莫大人自己住的。右邊指給任平生的屋子裏連床也沒有,點起燈一看,只有幾張摞在一起落灰的條凳。所幸靠牆倚着一張歇涼的竹板,不知多少年沒用過,一股黴沖沖的味道。

任平生原本談不上嫌棄,他一個從小吃魌頭長大的混混,死了娘以後連塊完整的屋檐都沒睡過,吃的穿的用的,俱是撿來偷來搶來,餓肚子的人哪裏會嫌棄別人給的饅頭不夠軟呢。只不過這位莫大人在指給他住處的時候,還指了指廊下的一只大箱子,讓他缺啥自己出去買,只要別跑出棺門巷,不要去打擾她老人家睡上一覺便好。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任平生一邊暗笑莫大人缺心眼,一邊在那樟木箱子裏抓了一大把荷包,長得都跟她給鐵匠的那只差不多,沉甸甸的。

出得門來,任平生好生喘了一口大氣,盡管他眼下已不需要喘氣了。從中午被狼狗追,到稀裏糊塗做了個女鬼的跟班,又在羅府裏折騰那老太太的死人身子,不過半日的功夫,竟恍如過了老長一輩子似的。

他向來是個心裏想得開的人,知道自己反正跑不脫莫大人的五指山,也就心安理得拿着莫大人的錢財,準備去好生享受一把揮金如土的感覺。這福氣活着的時候他可從沒有過,怎麽也當好好珍惜。

棺門巷裏看着跟外面的顧相城也沒什麽不同,只除了一點——這些做買賣的吃東西的瞎晃蕩的,都不是活人而已。任平生摸摸肚子上微微凸起的疤痕,在心底默念上幾遍:你如今跟他們一樣,也是個死人了。

其實如任平生這樣的,已很難有什麽“無法接受”的事情了。先前不過是因為從人到鬼轉變太過陡峭,莫大人又神神叨叨脾氣不好,才攪弄得他稀裏糊塗,死活不肯遂了莫大人的願,叫一聲師父。

正所謂手裏有糧心頭不慌,此理大約是人鬼通用的,任平生揣着奉命從莫大人處拿來的錢財,不僅不擔心這滿巷子游蕩的老鬼,甚至還有些興奮,昂首闊步就走了出去。本習慣性地要去路邊的面攤——以往他偶爾發了橫財(多半是偷的)都會去面攤上逍遙一回,又加牛肉又要雞蛋的;腳擡到一半意識到自己現在算個富鬼,硬生生挺起胸膛,學着熟客的樣子,走進了一家看着像酒樓的門面。

這酒樓不大,統共四五張桌子,任平生挑了臨街的一張,坐定後豪邁地一揮手:“小二!有什麽招牌菜給爺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