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10 章 春深處

第10章 春深處

風長日短,打從任平生在顧相城外被莫望撈回棺門巷做鬼算起,轉眼兩人已經師不師徒不徒地混了月餘,天氣越發寒涼。

說來顧相城活該做了那麽多年的蠻野荒地、流放之所,此處山高水深,夏熱冬寒,每年也只有短暫的春秋兩季還算好活,夏天熱死的、冬天凍死的皆不可數,如不是這些年建了碼頭通了水路,這城裏的人怕是世世代代都不會有什麽盼頭。也因此,莫望傷才養好沒多久,眼看着入冬就又要忙起來。

對此任平生倒是喜聞樂見,莫望也不知哪裏對了陰間的胃口,整條棺門巷裏的鬼個個視她如珠如寶,就連剛來那天兇巴巴的鐵匠和随地潑面湯的黃寡婦,都一天三趟地上門噓寒問暖。仗着一身的傷和一巷子撐腰的鬼,莫望沒少折騰任平生,一會兒肩膀好疼要捶捶,一會兒嘴裏沒味只有吃碼頭上張家的鴛鴦面才能好,連她躺在老槐樹下打個盹,都嫌風吹枯葉太吵,逼着任平生爬上樹把枯了的葉子一片片摘掉。

不是沒有反抗過,可一來,不管任平生走多遠,只要莫望勾勾手他就得完全不受控地、麻溜地滾回來;二來,但凡任平生有一句半句的不滿,莫望就一副起不來床的虛弱樣,搞得上門探病的老鬼對任平生橫眉怒目,就差把“欺師滅祖”四個字貼他腦門上了,也不知就她那孔武有力的身板,是怎麽扮出來的病弱無力。

于是當那些象征着差事的光重新開始飛進槐樹院的時候,任平生比剛從黃寡婦院裏出來的老鐵還要高興幾分,格外勤快地催着莫望趕緊出門幹活。孰料莫望出門倒是出門了,卻挂着一臉慈愛的笑容,毫不客氣地捎上了小徒弟。

幾趟差事辦下來,任平生也算是漸漸上了手,有兩回莫望甚至把彎刀一甩,抱着胳膊站旁邊讓他自己動手。老鐵給她新做的彎刀還是不順手,莫望砍起來特別費勁,任平生用着倒沒那麽艱難。不過大部分時候還是任平生打下手遞東西,練得多了,如今他可以手腕一翻就将斬斷的塵緣線挽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許是見他還算能幹,莫望心情大好,得空時要麽帶着他滿城的宅子裏亂竄聽人家私隐,要麽教他些術法招式,眼下已教完了在活人面前隐身的法訣,雖然任平生那點功夫尚只夠維持一炷香。

除了莫望的脾氣實在氣人,任平生這段日子過得着實比活着的時候快活多了,不用偷不用搶,沒人打沒人罵,有飯吃有房住,地府甚至給這些在陽間奔走的鬼差按時發放月銀,任平生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還會有積蓄——不過也已不能算這輩子了。唯一的遺憾就是他如今雖然吃穿不愁,可凡胎肉體畢竟已死,不會腐壞卻也不能再生長,好不容易不餓肚子了,卻是吃得再多,也沒辦法像當年他娘期待的那樣,“長高長胖”了。

同樣的,如今他可以揣着地府發的銀子,穿着齊齊整整的衣裳,大搖大擺地從隔壁春深處門口過了,可他還是沒從正門進去過——淨跟着莫望從後門溜進去聽熱鬧了。別看春深處只是座下半城的青樓,卻是上至上半城的權貴,下至碼頭上的挑夫,都攢着勁想要進去花錢的頭號溫柔鄉極樂地,那裏頭的好熱鬧可真是徹夜不休。

棺門巷裏不只莫望,就連王大鏟那樣沉默寡言的悶腦殼,閑時也會進去聽牆角看戲。什麽周掌櫃跟李縣丞的外甥搶同一個姑娘打架;錦緞莊的李夫人帶着娘家兄弟來砸場子捉奸;羅縣令包下春深處招待一位金陵來的大人物結果大人物根本不肯屈尊出現,落了他好大一個面子;還有花月夜競拍那日,奪了魁首的王老爺剛要掏銀票就被衙門的人帶走了,萬媽媽哭喪着臉把小娘子送進了第二名的張公子房裏——比起王老爺的開價少了三分之一。

最叫任平生驚奇的,是莫望竟然跟春深處的花魁娘子秦樓月認識,只要她房裏沒客人,莫望就會帶着任平生去那喝茶吃點心。顧相城誰都聽過秦樓月美豔無雙之名,乍一得見,任平生初時倒有些失望,她雖的确貌美,可怎麽看也離“豔絕雙江”的美名差了些許。

沒想到有一回撞見她待客,前一刻還在跟莫望嘻嘻哈哈地說話,下一刻見那位熟客老爺不請自來,立馬袖子一抖滑出半個肩膀,嘴角輕輕彎起,連眼尾也跟着斜起來,腰杆扭得分外婀娜,歪歪俯身一禮,不過眨眼的功夫,就一邊把莫望和任平生送出去,一邊将已然五迷三道的熟客迎進了門。

任平生站在她房門口張大嘴半天合不上,莫望笑了半天,嫌棄他沒見過世面。據莫望吹噓,她剛認識秦樓月的時候,小姑娘身子還沒長開,迎客規矩也學不會,成天被關在後院哭哭啼啼,這些年歲數長了人也精明了,就看着她這麽一步一扭的,拿下了半座城的老爺公子哥。

她的确精明,任平生回想她跟莫望聊天,言談中其實并不知道莫望的身份,卻既不問她從哪裏來,也不問她到何處去。換做是任平生,不說別的,光憑認識這麽些年為何莫望的容貌毫無變化,怕是都得問個不休。大概也正是因為秦樓月的不言不問,這段人鬼情誼才得以順利存續至今。

一日,在巷子口擺攤賣面的黃寡婦忽來尋莫望,說有活人給她送東西。是個十分不起眼的破包袱,莫望一看就說是秦樓月送的。原來她雖不能告訴秦樓月自己住在哪裏,卻說過若是有事要尋,便在春深處後門旁邊的第七塊磚牆下放消息,那裏其實就是棺門巷的入口,活人看不見也進不去,巷子裏的老鬼們卻可一眼望見外邊的動靜。

到棺門巷這些年,莫望只給秦樓月一個人留過這個方法,這也是她頭一回用上。破包袱裏只有一封信,約摸是怕放在路邊被人拆開看了才包起來的,信中短短一句話,約莫望拂曉時分到春深處一見。

花魁約鬼,這樣的熱鬧不管是人是鬼都見得少,任平生死皮賴臉地要跟着,莫望只好帶着個拖油瓶一路同去。拂曉時分的春深處仍然燈火通明,只不過該醉的已然大醉,該睡的已在夢中,就連忙着數錢的萬媽媽也撥累了算盤,更衣卸妝躺下了。師徒二人大搖大擺地從後院穿過,經過任平生當初偷東西吃的廚房,經過幾個打着呵欠收拾宴廳的下人,便順順當當進了前院主樓。

秦樓月給莫望留了門,她今日托病沒有接客,虧得她這顆搖錢樹樹大根深,才沒讓萬媽媽多說什麽。見進門的除了莫望還有她新收的那個男徒弟,秦樓月只微微頓了一瞬,便關上門直直開口道:“莫姐姐,我有孕了,你可能幫我離開春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