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秦樓月
自古風塵多情癡,這話任平生一向是不怎麽信的。
他雖然沒怎麽混過煙花柳巷,但同為窮苦人,誰不知道那裏的姑娘都是怎麽來的?別人看穿得花團錦簇,進出有婢仆環伺,可掙的錢留不下,受的欺辱病痛也遠不是外人可以想見。是以明明是吃得飽穿得暖的“好日子”,能真把女人賣進去的窮人家,那也算是心腸夠狠了——比如任平生的爹。
那裏頭的姑娘,要麽被爹娘發賣早對人情沒了感覺,要麽是逃無可逃的罪奴,不論哪一種處境,都很難想象她們還會有什麽“癡情”的功夫,在尋花問柳的恩客裏做什麽心心相印的白日夢。真有那些“情癡”的,最多也不過是想法子出了這地界罷了,但就連這樣的法子也少有成功的,畢竟,人都有錢上青樓鬼混了,誰家還能少了妾不成。
秦樓月更不消說了,人前人後兩副面孔換得十分純熟,怎麽看也不像是會在這種地方留情的蠢丫頭。可如今檀口一張,說的竟是那話本子裏癡情風塵的詞句,任平生吃驚不小,莫望更是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雙長眼都瞪圓了:“秦樓月!你瘋了?”
秦樓月搖搖頭,按着莫望重新坐下,那張随時可生出萬般妩媚的臉上,此時半點柔情也無,只仿佛有兩簇火光燃在眼睛裏。
“我不是要尋去什麽良人,”她堵住莫望的話,“這孩子是誰的我都不知道,你莫以為我是被那些酒色之徒迷了心竅。”
莫望勉強舒了半口氣,還剩半口仍然堵在那裏:“你怎會有身孕?”
春深處這種地方,忌諱生育更甚于年老色衰。上年紀的女子只要有風韻情致,總能遇上些嘗鮮的客人,可生育卻是萬萬不能。一來,此事極損容顏軀體,還有十月耽擱,沒有哪個老鸨能甘心吃這個虧;二來,姑娘們早都沒了自由身,生下來的孩子也得落賤籍,無論是丢出去還是關在樓裏悄悄養,都是大麻煩。
樓裏自有許多避孕的法子,秦樓月也向來小心,可她在此地風光多年,得罪的人要數起來也不少,一時還真不知道是哪處被人做了手腳。
“思來想去,最大可能的就是前些日子花月夜選出的新娘子,”秦樓月毫無波瀾地說道,“她因為王老爺的事情折了價,挨了不少笑話,估摸着弄倒了我這位老花魁,她能長些身家。”
任平生半晌無語,只好感慨一句:“這可真是無妄之災了。”
秦樓月卻笑了:“她動我的藥,于我是無妄之災,王老爺偏偏在那夜被抓,也是她的無妄之災了。”
“你怎麽還有心情笑?”任平生奇道,“我聽說,有孕了又沒人花錢來贖的姑娘,可都被……”一碗狠藥灌下去,要麽廢了半個身子,要麽沒了整條命,就算活下來的,因這回事也必不再得老鸨的歡心。
他有些說不出口,倒是莫望氣呼呼地哼了一聲,接嘴道:“因為她早就想着走了罷。”
秦樓月聞言抿了抿唇,有些歉然,但她直直地望着莫望,雙頰上都生出興奮的潮紅來:“知我者,莫姐姐也。”
莫望趕緊擺手:“別別別,你可莫要打我的主意,紅塵中事,我是萬萬不能插手的。”
秦樓月眼神一黯,卻毫不猶豫地朝着莫望跪了下來,任平生下意識想伸手去扯,又見莫望冷冷地看着她跪,沒有絲毫動容,手伸到一半,又悄悄縮回去了。
“莫姐姐,你我相識多年,你是看着我在這腌臜窩裏熬到今日的。”秦樓月拽着莫望的裙擺,一臉楚楚,令任平生心中十分不忍,但一想到她換臉的功夫,又不知此時的可憐有幾分真。
只聽她繼續求道:“你知我是因祖父獲罪才淪落至此,比那些賣身的姑娘更沒有出路可言。她們如若想走,尚且能盼着有人贖身,再不濟從牙縫裏省銀子,十年二十年,總有個盼頭。可我,可我,我是出不去的!天大地大,罪奴之身卻無處能容得下!縱是我有千般手段,無數金銀,也是出不去的!”
當朝律法對罪籍看管得格外嚴苛,賤籍女子贖身容易,罪臣之後卻幾乎永無翻身之日。除非真有通天之力換了罪籍,否則就是有人願意花錢贖,也斷不了官府的檔案,只要哪日上頭起了興要查,管你是贖進了什麽高門大戶,皆可随意上門捉人,說不得還連累了主人家。因此,像秦樓月這般出身的,為她花錢的數不勝數,給她贖身的卻從無一個,有權有勢的人家誰願意在頭頂挂上一把劍呢?
莫望神色愈發冷了下來:“當年我問過你,你也是這般說辭,告訴我你想開了,既然出不去,不如好好享受這些燈紅酒綠,把那些臭男人都當成上門送錢的傻子便是。”
秦樓月雙目淚光盈盈,揪緊了莫望的裙擺不肯松手:“我知道你氣我,我的确是騙了你……可我沒辦法,你來去那般自如,時常來看我,可卻從不開口說帶我走……我只跟你求過一回,你便有半年沒再出現過。莫姐姐,我是真的想過認命算了,就在這地頭好吃好穿地混過去,也算是一輩子。可是,我現在有孩子了,雖不是我求來的,雖說他父親是那些惡心人的嫖客,可畢竟也有我一半骨血……”
“行了。”莫望狠狠拂開秦樓月的手,“你寧願懷着那些東西的種惡心自己,也要以此來要挾我幫你出去,我真是小看你了。”
“不,”秦樓月慌道,“不,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有人在我的藥裏動了手腳……”
“閉嘴,我最不耐煩別人說瞎話哄我。”莫望皺着眉頭喝道,“那小姑娘才十四歲,比你當年大不了多少,她有多少手段,能瞞過你這花魁的眼睛?不過是你順水推舟罷了。”
秦樓月的眼淚終于流出來,不再楚楚可憐地挂在她那雙多情的美目中。她垮下身子,擦了擦眼睛,才又擡頭看着莫望道:“什麽都瞞不過你,但是莫姐姐,我也不是全然騙你。我的确認過命,可誰讓你出現了呢?我從沒問過你是誰,可我知道你定不是凡人,你進這裏來,從沒人發現過你,攔阻過你,有回我的客人多看了你的臉一眼,你就那麽一瞪過去,他吓得吐了一整夜!還有,還有你讓我放消息的那個地方分明是一堵牆,可我曾悄悄看到過,你走到那裏就消失了。”
“你不知道,你怎麽會知道呢?你坐的這張椅子,你知道前夜裏坐在這上頭的人有多惡心嗎?一張銀票拿出來,要麽舔他一根腳趾,要麽挨他一記耳光。”秦樓月雙眼發光,人也跟着跪直了,“我日日夜夜都要面對這樣的人,可剛送走他們,就會看見你,你什麽也不怕,沒人敢讓你舔他們的腳趾頭。這世上沒人能救我,除了你!莫姐姐,我知道你最不喜人騙你,你氣我哄你算計你,想利用你出去,可這也都是因為你!要不是你,我也早就真的認了命了。”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莫望的神色已經冷得像冰了。任平生有些害怕,但也實在不解,莫望法力高強,既然跟這姑娘投緣,幫她一把,改掉出身,想來也不是多難的事情罷。
見兩人一個哀哀哭着,一個坐着不動,任平生沒忍住還是去扶了秦樓月:“秦姑娘你先起來吧,她這個人就是脾氣有點怪……”
話還沒說完,莫望冷笑一聲,瞪着他們兩個道:“任平生,你要憐香惜玉也先挑挑對象,就她這樣滿嘴謊話的毒美人,我勸你省省。”
任平生也來了氣:“你就不能好好說話?我又不是幫她!你現在擺出這副面孔,回頭她真的被老鸨發現,落個一屍兩命的下場,後悔的難道會是我?”
莫望看傻子似的看着任平生:“不是你還會是我?你以為她是我什麽人,她是死是活,與我可有半毛錢關系?”
任平生下意識看向秦樓月,卻見秦樓月也一臉緊張地看着莫望。據任平生所知,莫望只有這一個陽間的朋友,他自然以為秦樓月對莫望而言并不一般。可看此刻二人的神情,又實在不像什麽可托付的交情。
“罷了,”莫望不再理會任平生,自顧自喝了一口茶,“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想拿這孩子賭一把,看我肯不肯當你這個救世主。”
秦樓月還想辯駁兩句,莫望卻一眼掃過來,沒讓她再開口:“你莫要再巧言令色,那點把戲,也只能哄哄我這年輕眼瞎的蠢徒弟。”
任平生抱起雙手,鼓着嘴不說話了。莫望倒有了點笑意:“乖徒兒,今天為師就教教你,什麽叫酆都城頭拉二胡,鬼扯。你覺得她可憐是吧?那你想想,她堂堂春深處的花魁,難道滿城權貴真沒一個願意使力氣幫她脫籍的?她身懷有孕,那些盈門的豪客,找不到一個能栽贓的?想來保命總不是什麽難事。”
“行了行了!”任平生幹脆也坐下來,打斷了莫望訓話,“我又不是傻子。”
他自然不是那等純情不知事的少年郎,這些隐情哪怕剛進門時沒想到,後來哭了這半晌,也夠任平生琢磨明白了。她這樣的姿容名頭,若真開口未必不能找到願意為她冒險的——那位羅不盡羅公子就很有可能,只怕是就算那些恩客肯冒險贖她,她自己也不甘心繼續帶着罪籍,過提心吊膽的富貴日子。說到底,不過是秦樓月算準了莫望有這本事,這些年一日日來往攢情分,只圖謀今日罷了。
他方才想當和事佬,有幾分沖動為之,也有幾分的确是不想莫望光顧着刀子嘴,回頭又自己生悶氣後悔。現下被一通數落歇了這個心思,倒是好奇起來,也不知莫望過去究竟在她面前現了什麽神通,引得她認定莫望有本事,更關鍵的是,有慈悲,見不得她和孩子一同萬劫不複。
莫望喝完了杯中的茶,才又開口道:“秦樓月,你既認得準我不是‘凡人’,那你可知道,我也不是人,不是神?”
秦樓月的神情變幻莫測,含着幾分恐懼,但更多的仍然是激動:“你辦得到的,你能的!”
“我自然能。”莫望放下茶盞,敲敲桌子,“但我一個凡塵外客,憑什麽要管你們活人的俗事?再說了,我要是管了,有違天道,你可是要付出代價的。一世落魄,或是纏綿病榻,或是家毀人亡,你可賭得起?”
秦樓月仿佛只聽見了開頭那半句話,激動得重新又拽住了莫望的裙擺,一個勁點頭。莫望再次抽出自己的衣擺,站起身來:“你執意如此,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說罷就招呼任平生離開,走到門口卻又忽地停下來,任平生差點撞她背上,連忙往旁邊側了側,只看見她扭過來的半張臉神情冰冷,盯着地上的秦樓月問道:“秦樓月,你知道當年為什麽會遇見我嗎?”
秦樓月擡起頭,臉上淚痕未幹,竟挂上一絲了然的笑容:“我不知道。但你當年既然來見我,這次就一定會幫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