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赴故約
吳春枝和畢強一起上了黃泉路。盡管畢強一路拽着吳春枝的袖子不願意放手,可吳春枝是任平生從投胎的隊裏領出來的,已經排了好幾天,辦完了差事只消回去原位,畢強卻只能站在隊尾,夾在一頭病恹恹的黃牛和一個精神矍铄的老婆婆中間。
他時不時墊着腳往吳春枝在的前頭打量,但轉生路那麽長,又沿着忘川河怪了幾道彎,他在最後面什麽也看不見,只好不停抹眼淚。任平生走之前聽見老婆婆笑話他:“你那幾顆馬尿還是莫往外頭灑了,這麽舍不得,怎麽沒讓你婆娘多活幾天?”
畢強哭得越發大聲,任平生不耐煩再聽,加緊兩步跟上莫望,離開了地府。
忙活這幾天,回到棺門巷才又想起來春深處還蹲着一尊惹不起的大佛爺。那日包袱被莫望一怒之下燒掉以後,倒是沒人再送東西過來,塗有地得空就往巷子口望一眼,除了梁婆婆劉婆婆老挽着手坐在那裏吮果子,什麽別的人也沒看見。
任平生奇道:“好歹是做過皇帝的人,這麽容易就不鬧了?”
莫望眯着眼睛呸道:“老東西,不曉得憋着什麽壞呢。”她還是有些虛弱,任平生見她臉色發白,又想起她養傷那會兒的情狀,忙不疊伸手扶着莫望的胳膊,頂着她老人家嘲諷的眼神,乖乖将人攙回了槐樹院裏。
那盞喜鵲鳴春的燈籠挂在了院門口。莫望瞥了幾眼,原本沒說什麽,卻又見任平生從懷裏掏出了窗花和春聯,登時坐不住了,搖頭嘆氣道:“你幾歲了?過家家呢?”
任平生當聽不見,喜滋滋地尋來漿糊,把春聯抻平了貼在大門兩邊。莫望故作嬌弱地倚着廊柱,配上白臉色也挺像個病入膏肓的樣子,哭哭啼啼地指着任平生罵道:“孽徒,為師都快沒命了,你還貼這些東西慶賀。”
最後還剩兩朵窗花,任平生往自己屋的窗戶上貼了一朵,另一朵不顧莫望快要翻到天上去的白眼,糊在了她房間的窗戶上。莫望是個十分能将就的老鬼,想必她那已經去投胎的師父也不是什麽講究人。這小院子不知建了多少年,瓦疏牆頹,還是任平生前陣子上房撿瓦才不漏雨的,估計從未有人妝點過,當下只是貼了幾張紅紙,竟有了幾分陌生感。
連塗有地進來擺龍門陣的時候都吓了一跳,他終于又收到一條腿骨,老腿跨過門檻,新腿還落在外面,就地叫喚道:“望望,你們家這是辦什麽喜事呢?”
莫望正團在躺椅裏理塵緣線,頭也沒擡道:“給任平生辦的喪。”
塗有地嘿嘿一笑,自己拖了條板凳坐下,架好二郎腿就開始報告新消息。
原來春深處裏那位大人物雖沒再送包袱給莫望,卻也沒閑着。方才就好一陣鬧騰,劉婆婆梁婆婆摸進去看,說是有個老頭子叫人把花魁娘子綁起來了,推在春深處的二樓,站在棺門巷口擡頭就能看見。
眼下,棺門巷裏的老鬼幾乎傾巢出動,都圍在巷子口仰着脖子看鬧熱呢。
莫望嗤之以鼻:“老東西這麽多年沒點長進,愈發下作了,連孕婦都下得了手。”
幾人都聽出來她是動了怒,再是個不理人間事的老鬼,也沒真長一雙看着人家因你而一屍兩命的冷眼。果不其然,她在院子裏煩躁地拽了一會兒槐樹葉,就怒氣沖沖地出了門。任平生十分自覺,師父沒喊他,他也忙不疊跟上了。
莫望也沒把他罵回去,畢竟尚算傷員,正好支使任平生給他下力。師徒兩人一個滿臉不耐,一個屁颠屁颠,摸進重兵把守的春深處,不耐煩的師父還好,做徒弟的卻冒出些許冷汗。天可憐見,他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街娃,何時見過這麽多面色冰冷的官兵!
任平生只能慶幸自己已經死了,更慶幸的是,那位位高權重的老東西似乎還沒意識到自己找的是究竟是人還是鬼,是以只有重兵随行,并未弄些什麽世外高人,道士和尚之類的來做法。如若不然,任平生還真有些擔心,他們師徒倆一個傷一個弱,能不能全手全腳進春深處的門。
對此莫望卻嘲諷一笑,朝任平生啐道,那老東西定是猜到了什麽,才會綁着孕婦逼人現身。那神色似怒似愁,任平生形容不上來,只聽她頓了半晌才繼續道:“他雖不是個東西,但畢竟也活到這把年紀了,不至于平白無故如此心狠手辣。”
至于他既已猜到了什麽,又為何沒有對症下藥找人捉鬼,這話任平生沒有問,莫望也沒有再說。
侍衛大多守在院中和大堂,上了二樓走廊,倒是一個人影也沒看見。莫望渾若不知似的,熟門熟路往秦樓月的房間走,推開門一看,屏風後那扇正對着棺門巷的窗戶邊,果然綁着那位豔名遠播、身懷六甲的花魁娘子。
秦樓月還穿着去得意山莊時的那身素衣裳,怕是自那日起就失了自由,如今綁在此處,頭發散亂,嘴唇幹裂,形容萬分狼狽。
莫望顯出身形來,卻在任平生胳膊上一拍,叫他不要現身。畢竟人鬼殊途,又是跟天子打交道,能不露面的,還是不要往外冒的好。秦樓月聽到動靜,費力擡眼望去,頓時喜出望外,嘶着喉嚨喊道:“莫姐姐!莫姐姐!你終于來了!快救我,救我!”
“我已救過你了。”莫望負着雙手,臉色如冰,“你若聽我的,交了指環別再多話,此刻早已出了花柳巷,過你的自由日子去了。”
秦樓月神色一滞,口中期期艾艾:“我,我沒有多說什麽……”
“又是這一套。”莫望冷哼一聲,“你當我是你哪位恩客?竟也用上這副神情來哄我。”
秦樓月只得閉上嘴,雙目含淚,又羞又痛。莫望給她的紙條中的确有叮囑,不要透露任何關于莫望的消息,有指環定可保她如願以償。
可當時進了得意山莊,見了那位貴人,秦樓月察言觀色,認定他身份絕對非同凡響,閃念間便多起了一分心思,好端端地答着話,偏在末尾加了一句“只知她姓莫”。
秦樓月想着,這位貴人如此不凡,莫姐姐又與他有牽扯,那若是再說得多一些,興許能借的東風更多一點,貴人肯為她做的事,也不只贖身脫籍這一件了。
誰承想,就是這句“她姓莫”,害得那位貴人緊追不放,連夜審問,非要問出莫望到底在哪裏來。可憐秦樓月雖然心思不純,但也的确沒有撒謊,她與莫望相交這許多年,除了她姓莫和那與棺門巷聯系的法子,別的是真一概不知。
只是這話再怎麽陳情,那位不知查到了些什麽的貴人,也已全然不肯信了,竟将她活活綁在了窗口。
自她梳攏迎客以來,身體上再沒受過這樣的罪,百般煎熬中,對莫望更是又怨又怕,怨她招來這場禍事,怕她真的說到做到,再不肯出來見她。
生前死後,莫望在這人世間行走了幾十年,秦樓月的那些念頭,如何有能瞞過她的。她只望着這張隐有先人模樣的臉,半晌,才露出一聲嘆息。
“罷了,你的命,也算得上是受我牽累。”莫望低喃一句,秦樓月不明所以,任平生卻聽懂了。他有些見不得此時莫望臉上的神色,正想伸出手拉她一下,就見房門推開,是那日在得意山莊見過的中年人,在他身後,那位了不得的太上皇緩緩走了進來。
任平生下意識想躲,腳邁出去才想起來他看不見自己,慌忙間,也沒注意到老皇帝雖盡力穩着步子,但其實全身都在微微發顫。
莫望回過頭來,冷靜地看着那張老臉,忽然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大皇兄,好久不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