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20 章 了前塵

第20章 了前塵

早在去得意山莊之前,任平生就琢磨過莫望生前是什麽人。

她從不做家事。在任平生沒來之前,屋頂是漏的,被子沒曬過,院子裏的槐樹葉都是散在地上任它腐爛,只有王大鏟看不過眼時,才會拖着塗有地來幫忙掃一掃。

莫望很有學問。至少對于任平生這種白丁而言,沒有莫望不認識的字,在上半城學府裏溜達閑逛的時候,她甚至能嘲笑那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又講錯了課。

她還有些嘴挑。沒有合胃口的東西,寧願空着肚子跑黃泉路。整個棺門巷裏,也就王大鏟煮的東西能入她口,黃寡婦的面攤,李胖子的格子鍋,任平生聞着都流口水,莫望卻是嘗也不肯嘗一口。

好像很講究,又似乎因為懶怠,過得很将就。

任平生知道,莫望肯定是跟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八成是個高門出身的千金,所以死後即便穿得随意,過得随意,也很容易叫人看出來她不事俗務,卻滿腹詩書。

得意山莊裏知道那個老頭子身份的時候,任平生是很驚訝,卻也沒有太出乎意料。那時他聽莫望說什麽替身、賣女兒,心裏猜測莫望沒說出口的東西,許是她也進過宮,冒名頂替做了娘娘之類。

此時一句“大皇兄”,卻叫任平生傻了眼。一個公主,怎麽跟賣女兒、做替身扯上關系的?

不等任平生繼續琢磨,莫望已将手背在身後,悄悄給了任平生一個手勢。任平生醒過神來,忙照她之前吩咐的那樣,摸到秦樓月身邊,悄悄往她體內渡了幾分氣。

進來之前莫望提過,這老皇帝死心眼,既已懷疑到莫望的存在,必會死抓着秦樓月不松手。他好歹是天子,命格顯貴,地府裏專職盯他的鬼差都怕有一支陰兵隊,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與他硬來。

最穩妥的辦法,就是莫望出面穩住他,不要鬧起來驚動鬼差,又惹上幹預人間事的官司。而任平生隐在暗處伺機而動,先保住秦樓月身上兩條命,再看能不能想法子把人帶走。

無奈花魁娘子并不知他們有什麽計劃,正虛弱間,忽絕背心湧上一股詭異的暖流,仿佛有人從背後擁住她似的,驚了一跳,差點就叫出聲來。任平生忙湊近她耳邊輕聲道:“是我,秦姑娘你別叫,師父正想法子救你呢。”

秦樓月只好按住驚惶,死死盯住屋裏的一老一少。

老的那個聽了一句“大皇兄”,半天沒說出話來。少的卻已自顧自找了張凳子坐下,沏茶喝水,招呼道:“坐啊大皇兄,五十年不見,還跟我客氣上了?”

老皇帝顫顫巍巍坐下,他身邊跟着的那個中年人要來扶他,卻被他一把揮開了。

“如璜,你……你一點也沒變。”半晌,他才抖着一張老臉擠出這麽一句話。

莫望哈哈一笑,飲盡杯中茶,樂呵呵回他:“那是托了你真龍天子的福,有幸早死,得以青春常駐。”

老皇帝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隐有淚光:“是我對不住你。”

莫望舉起一只手,阻了他繼續道歉:“我都死了五十年了,你一個大活人,陰陽兩隔,互不相幹,還跟我道歉做什麽?”

她閑閑地轉着手中那只茶杯,直接挑明了來意:“你既然用這丫頭的命逼我現身,想必你也查出來她究竟是誰了。今天我來見你一面,你有什麽放不下的,盡管與我說開,我看你命不久矣,就當我做老鬼的當一回菩薩,叫你了了心願,也好安心投胎去。”

在人間對天子說這話,實屬大逆不道了。老皇帝還沒說什麽,他身邊那個中年人卻怒氣沖沖想要上前,被老皇帝一眼瞪過去才熄了火氣。

老皇帝複又看向莫望,已換了一副溫柔神色,莫望卻不為所動,看戲一般瞧着他變臉。老皇帝嘆了口氣才道:“你果然一點沒變,她與你那般深仇大恨,你竟也願意為了她的命,出來見我。”

莫望又是一笑:“她跟我有什麽仇啊,我死的時候,這丫頭還沒出生呢。”

老皇帝卻隐有怒氣:“怪她不會投胎,偏要生在貞鳳家裏。我就是要他們全族都給你陪葬!”

這話說得情深義重,莫望卻一臉不可思議,就像平日裏聽到任平生說了什麽蠢話一般。

“你都快活到頭了,怎麽還喜歡拿這些話騙自己?”莫望放下茶杯搖搖頭,“拿貞鳳公主全族給我陪葬,陪什麽葬?我下葬了多少年,你才摁死她一家的?”

任平生正聽得入神,努力在腦子裏梳理這些莫望不曾說過的前塵舊事,卻突然感到掌下秦樓月的後背一震。他倏地想起秦樓月求莫望幫她的那天,莫望問她的那個問題——

“秦樓月,你知道當年為什麽會遇見我嗎?”

“我不知道。但你當年既然來見我,這次就一定會幫我,是不是?”

想來秦樓月的确并不知道莫望與她的糾葛,不知道為什麽莫望那樣一個來去自如的世外客,會狀似偶然地闖進春深處的後院,跟一個挨不住鸨母調教的小丫頭聊天說話。

再後來,她也只是憑借煙花場裏打滾猜人的本事,篤定莫望與她有舊,卻從不知原來她那麽小就家破人亡,淪為罪奴被典賣到這偏遠之地,是因為眼前這個老頭子要為莫望出氣。

她原本早已不知自己來自哪裏了。那時候她太小,只記得花園很大,怎麽跑都跑不到盡頭;家裏很多人,很多分不清的叔叔伯伯、嬸娘小娘,大祖母二祖母、三祖父四祖父,還有無數不知道名字的、見面要跟她彎腰請安的人。

此刻聽到“貞鳳公主”的名字,秦樓月忽然想起那樣一張臉來——團團白白的面孔,眉毛規整細長,嘴唇很紅,有些皺紋,每天都端坐在上頭,很多人排着隊去給她請完安,才能吃早飯。

她想起來乳母抱着她跪在一群人中,小聲提醒她:“小姐,快給高祖母問安。”

二十年前的貞鳳長公主謀逆案震驚朝野,貞鳳的母族、夫族,盡被誅滅,還牽連了無數大小官員,時至今日仍有人談論。秦樓月原以為自己是那些被牽連的官眷之一,沒想到,原來如此。

原來她秦樓月,上了官冊的罪奴,顧相城裏的妓子,別人高興的時候叫豔絕雙江的花魁,不高興了就叫不要臉的下賤蹄子,這樣一條賤到陰溝的命,原來竟是那位公主的後人。

心神巨震之下,秦樓月張嘴想喊,一下卻未能發出聲音。任平生吓了一跳,忙回過神來,掌下用力穩住她心脈,低聲勸道:“秦姑娘,此人你我皆不是對手,要活命,且聽我師父安排,千萬不能驚動了那位。”

秦樓月顫了幾下,睜大的眼睛終又緩緩垂了下去。

那位老皇帝卻正忙着向莫望解釋:“當年我雖然登基,但貞鳳一族勢力實在龐大,我不得不隐忍後發……”

“我并不關心,大皇兄。”莫望擡眼直視着老皇帝,“我早就不關心了,在我決心一死的時候,就已經不關心了。你要做皇帝也罷,收拾貞鳳也罷,都跟我沒有一點關系了。我生前做了十幾年的假公主,死後總算離了金陵,看山看水看戲都來不及,哪裏有功夫管你們宮牆裏又埋了幾條冤魂?”

“那你又為何來了顧相城!”老皇帝激動起來,“既已什麽都不在乎,天大地大,你脫了肉身離了輪回,何處去不得,為何偏偏是這顧相城!”

莫望神色一凝,只見老皇帝興奮得像終于抓住了她什麽把柄般,正要開口再說,莫望卻道:“是,我剛死的時候,不知往何處去。天大地大,哪裏我都沒去過,除了金陵皇宮,就是北林的王帳。師父把我從墳裏挖出來,問我想去哪,我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個顧相城。”

老皇帝沉默下來,莫望的思緒似乎飄遠了,悠悠回憶道:“我雖是個假公主,卻也安了名號,賜了封地。當年下旨的時候,連宮女都在背地裏笑話,果然山雞成不了真鳳,連封地都是山窮水惡的顧相城。”

“大皇兄,是你帶着一籃子辣麻花來找我,跟我說顧相城也沒那麽壞,那裏的人跟我一樣愛吃辣,有很多金陵人從未聽聞的美味辣食。你還說等你以後成了,一定要把顧相城變得比金陵還繁華,別人越是瞧不上這塊封地,你就越要讓他們知道,我就是真正的福星,只要是我的東西,就一定會成為最好的。”

“我只知道這麽一個地方,于是師父就帶我來了顧相城。他帶我沿着顧江和相河一遍一遍地走,他告訴我,就像這江水一樣,人不管是死了還是活着,都是不停往前流的。”

莫望卷起嘴角一笑:“大皇兄,你今日已說了幾次我沒變。江水都往前流了幾十年了,我哪裏沒變呢?沒變的是你那點不甘心的回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