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弑父者
莫望其實很少刻意隐瞞什麽事,與她相處久了,便能發現她這個人是真的懶,沒耐性。有什麽事,她若覺得沒必要,就不會張嘴吐半個字;但若你非要揪着她問,她更怕拉扯,哪怕沒好氣,也會都說與你清楚。
比如任平生娘親的事,她覺得前世已終,塵緣俱了,便從沒開口對任平生提過。但任平生自己察覺出不對來,她也不會瞞着。
可這一回卻不同,任平生從她擰着的眉頭中就能看出來,她是故意瞞下的,興許還不只瞞了任平生一個。
方才在殿上被閻王掃那一眼,任平生原本心中忐忑至極,以為是萍萍的事情被發現了。可莫望的反應卻奇怪得很,說什麽定了冊的,合規合理。
什麽事情要入冊,要合規合理?定不可能是萍萍,萍萍的事不可能合規,犯的就是地府最大的規。
關于任平生的,與什麽冊子規矩能聯系上的,他只能想到提魂使這個身份。
恍惚中突然想起他們相識的第一日,也是任平生和那位羅老太太共同的死期。那天任平生見羅家不孝子孫滿堂,便懷疑羅老太太是不是羅員外弄死的。
莫望怎麽說的?
她說,兒孫倒是想殺,但沒這個膽子。只因弑父弑母俱是重罪,陰間陽間皆容不得。
不巧,他就是這麽個天上地下人間都容不得的孽子。可偏偏,死後連地獄都不用下,被莫望拎着脖子提出了輪回,做了提魂使。
任平生蒼白了臉色,拽着莫望袖子的手指都有些發抖:“你,你都做了什麽?”
莫望卻搖搖頭,嘆息一聲:“沒什麽,只是挨了一頓打,替你贖了這份罪孽罷了。”
不等任平生說話,她又接着道:“你娘托我看顧你,你活着的時候我不敢插手,替你償了死後的孽債,也算是我不負所托。”
任平生知道是哪一頓打。是他剛到棺門巷時,引得塗有地、王大鏟着急上火,連黃寡婦他們都憂心不已的那一次,整條巷子的老鬼都看出來,莫望的鬼胎被打得只剩半條命。
借着養傷的時日,莫望還狠狠折騰了任平生一通,把新收的徒弟從不趁手的街溜子,生生磨到沒脾氣。
任平生腦中亂糟糟一片,嘴裏喃喃念道:“我的孽債,我不要你償。”
見他這個樣子不對,莫望眉頭皺得愈發緊了。她也算是摸清了任平生的脾氣,這小鬼年紀雖小,但無親無故慣了,受多了人間苦楚,見多了無枝可依。你若是坦蕩蕩對他幾分好,哪怕是翻着白眼給的,他也手上接着,心裏記着。
但若是為他做了什麽卻又瞞着、哄着,他八成就當你故作姿态,另有所圖,不僅不會感激,還多半要生氣。
琢磨着大概是這麽回事,莫望心中嘆氣,正想着再開口,任平生卻擡起一雙發紅的眼睛,嗓音沉下來,帶着不盡的怒氣和委屈,狠狠道:“我不要你償!我自己的爹,我自己來殺!有什麽罪我都不後悔!”
莫望一愣。自死了以後,不再做那命不由己的假公主,她再沒壓抑過天性,這些年來,她對別人橫眉怒目慣了,倒是頭一回被個小鬼瞪得恍神。這小鬼還是她帶出來的徒弟!
火氣蹭地跟着上來,莫望甩開任平生的手,冷笑一聲:“不要我償?你自己來?好啊任平生。冥府冊子你背了有一半了沒?背到弑父弑母是什麽刑罰了沒?”
“還沒背?那老娘就講給你聽。弑父弑母,天地不容。人間最多也不過是個淩遲,地府的手段可高明多了。既然父母能養出殺自己的孩兒,都是一窩子緣分不淺的孽障。同入輪回,再續前緣,生生世世,互為父子,互索狗命。”
“你既然要自己償,那就趕緊去那兒,”莫望指了指奈何橋那頭排着入輪回的隊,“趕緊的,老娘豁出去了也得給你插個隊,讓你早點追上你親手殺掉的爹,好好給他當兒子,再續他千八百輩子的父子緣。”
任平生的眼睛還怒紅着,卻被莫望這一通話說得發不出聲來。一聽到還要去做那個狗東西的兒子,生生世世都要跟他是一家人,就渾身發冷,幾乎要吐出來。
怎麽能再去做他的兒子?他那渾身的煙葉子臭氣,他手上拿火鉗打人打出來的繭子,他守在娘房門外收的那些銀子,還有他在娘的賣身契上摁下的那個紅指印。
聽說是賣到北邊去的,娘年紀大了,又不是黃花閨女,南邊是沒什麽賺頭的。但北邊苦寒,人口少,女子更少,這樣身板嬌小的娘子,只要不是醜八怪,都有大把的生意。
那跋山涉水來的北方人伢子,看任平生他爹的眼神,都帶着無邊的鄙夷,可惜他自己全不在意,只一遍遍數着賣身的銀子。
後來任平生跑了。他受不了打,也受不了他爹看他的神情,好像賣身契上的紅指印就長在那雙渾濁眼睛裏,娘既然已經沒了,那個指印随時都能印在任平生頭上。
可他跑了兩年,又回去了。是在一個秋夜裏頭,他提着兩壇濃香的竹葉青,等在從鎮上酒館回家的山口上。秋風一陣涼過一陣,他站在風裏等啊等,等到二更時分,才見到他的好父親晃晃悠悠,邊走邊嘔地走上了山路。
任平生拎着酒,淚眼汪汪地喊他:“爹,兒子想通了,還是爹好,兒子以後都在家裏孝順爹。給爹掙銀子花。爹,你看,這是兒子搬貨掙錢給你買的好酒。”
他爹早醉得七葷八素,錢花完了才被酒館趕出來。此時見兩壇子酒在眼前晃,連兒子的樣子都沒看清楚,搶過來就揭了壇口往下灌。
任平生乖順地扶着他,任他一邊喝一邊往前走,只是夜色朦胧中,越走越偏,離了盤山的村路,走到崖邊。
他沒有錢買毒藥了,偷也偷不到。但他認識路,認識這裏的每一片山崖,知道哪裏最險峻,哪裏最要命。
“爹,你好生走路啊。”十二歲的孩子穩穩站在那,伸手一推,就把那迷蒙大醉的親爹推下了山崖。依稀能聽到酒壇子磕碰山石的聲音,但從頭到尾,都沒聽到父親的呼救聲。
他早就醉了,到死都沒有睜開眼睛。聽說屍體還是隔了好一陣才被山下打柴的樵夫發現的,挂在一棵歪脖子樹上,眼睛都被鳥雀啄了,極為難看。
那麽高摔下去,竟還有運氣挂在樹上,如果他沒有醉,也許真能撿回一條命。可沒有這個如果,他是一定會醉的。
任平生半天沒說話,莫望抱着胳膊,吊起嘴角看着他,滿眼都是冷意。發了一通言辭尖利的脾氣,專往任平生肺管子上戳,火氣才總算消了些許。
可說着說着,忍不住心頭竟犯上些委屈來:“要不是我愧對你娘,你以為我願意為了你這些狗屁倒竈的事挨那頓打。真他大爺的費勁,拉你一把還是我欠你的了?”
這是什麽道理?今天要是在徒弟這兒認了這個栽,以後她莫望改名叫倒黴鬼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