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32 章 瓜娃子

第32章 瓜娃子

年輕男人的毛病,總是自诩一身熱血,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惹出什麽亂子,都敢一肩挑了,絕不肯連累旁人。

十來歲的任平生就是這樣想的,你看他娘的冤仇,他爹的報應,不都是他一個毛孩子自己動手去讨個公道的麽。

便是再沒上過學的山裏孩子,也知道弑父是重罪。顧相城裏原先就有一個,據說還是上頭州府衙門裏有大靠山的,被查出來殺了親娘,照樣死無全屍,子孫俱損。

可任平生不怕,他怕什麽?不過就是一死而已,當誰有多想活着。

至于下了黃泉有什麽報應,他那時候根本不信鬼神這回事。就算有又如何?話本子裏那些下油鍋、拔舌頭,左右不過是個痛,又怎會比母子倆在那個家活得豬狗不如更痛。

可他當年不信鬼神,如今卻已是鬼神。當年他以為報應只是下個油鍋,如今才知道,報應竟是要他生生世世,與他那爹糾纏不休。

任平生簡直有些佩服定下這條律法的地府先輩了。是啊,什麽樣的父母才能逼得孩子要殺人,什麽樣的孩子才能真對父母動了刀。既然都有過錯,那就接着互相折磨去,沒有比這更合适的報應了,比什麽打人的刑罰都狠毒。

他方才還大言不慚,跟莫望吼着不要你救,怨他不聲不響多管了閑事。其實最惱的,卻是他自以為是自己一力承擔的罪孽,竟早在不知不覺中被別人擋住了。

什麽絕不連累他人,其實他出生就連累了親娘,死了以後,還連累了莫望。

更諷刺的是,如今把那報應擺在面前,讓他自去承擔,他也不願意。挨打受罰,魂飛魄散都可以,讓他再去與那狗東西做父子,他不願意。

是以莫望還站在那兒劈頭蓋臉地數落他,他卻忽然擡起頭來,直看着莫望的眼睛輕聲道:“對不起。”

莫望又愣住了。忽地想起那個秋夜裏,她就站在不遠處,親眼看着這孩子把父親推下去,等聲響俱消時,小平生站在原地望着山那頭不知什麽地方,也是這般神情。

又怨毒,又狠絕,但又帶着無限的悲楚,和耗盡全力掙來的那一絲絲解脫。

當時,她是真害怕任平生會跟着跳下去,畢竟母仇一報,他在這人間确實再無任何牽挂。誰想一陣秋風打着旋兒轉過來,吹得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便轉身下山,自去偷雞摸狗地找衣服穿了。

半晌,莫望只好又嘆了口氣,自覺這一會兒功夫嘆的氣比過去一年都多。她發完了火,也有幾分別扭,便咳了兩聲,找話說道:“你也不用牽挂在心上。就當是,就當我也有未斷的塵緣,系在了你身上罷。”

任平生幾乎想張口告訴她,這句對不起,不只是為了剛才那頓莫名其妙、好不占理的脾氣,還為了萍萍,為了她這樣不計後果地護着自己,自己卻瞞着她,冒地下之大不韪,救了那個孤女萍萍。

可心頭幾番掙紮,他還是忍下了。說出來,要莫望如何做呢?她是個那樣護短的人,只為了娘親一句托付,就拼着半條鬼命,也要保任平生從那樣不堪的輪回中解脫出來。萍萍的事如若她知道了,要麽按規矩來,把萍萍送回去,要是擋不住,恐怕任平生那點所謂的義勇,最後還是要莫望去承擔後果。

任平生咬着牙,絕不願意再連累她一回。萍萍他舍不下,讓莫望在前頭頂着,更是不可能。這件事既已經做下了,從頭到尾,莫望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他彎着腰,如七老八十一般委頓在奈河橋頭,擡眼望去,湯湯忘川水,河邊那些排隊輪回的鬼魂,連個倒影都映不出來。

懷裏還揣着老皇帝的塵緣線,塞得随意,眼下一動作,便露出個線頭來。任平生索性扯出那團塵緣,有幾分怔忪,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塵緣線,這塵緣線斬斷了,又有什麽用?”

莫望也跟着看向那白瑩瑩的線團,無奈道:“是啊,其實斬斷了,也沒有多大的用。”

真了斷塵緣的,也用不着他們提魂使去斬了。

師徒倆在橋頭沉默半晌,那邊守着隊伍秩序的鬼差看不下去了。噔噔噔跑過來一瞧,嘿,又是個熟人,正是之前他們親送到地府,卻擰着脖子始終不肯投胎的那個孩子。

當時莫望就說這孩子氣性大,才八歲,硬是咬着牙排隊要入鬼差的門,不願意求個來世。她還以為過段時日能在棺門巷見着呢,沒想到人家一步登天,直接在酆都城外穿上官服了!

莫望立刻嫉妒得不行,不顧人家一臉公事公辦過來趕人的嚴肅,徑直上手搓弄他那張漂亮的小臉:“快說,你是走了哪家的後門?憑什麽你一來就留在地府了!姐姐我幹了這麽多年還沒輪上升遷呢!”

小東西被她搓得嘴歪眼斜,臉也板不住了,扔了手裏那杆比自己還高的長槍,就撲騰着胳膊去抓任平生,想要他幫幫忙。

任平生灰撲撲的情緒被打斷,只好站起來,把孩子從莫望手裏扯過來,任他手忙腳亂地收拾衣裝。

那孩子理好衣裳才又板着小臉:“你們辦完了差事,自該速速離開,怎地在奈何橋上看風景?若惹了那頭隊伍騷動,我是要上報的。”

一聽他這故作老成的語調,莫望就氣不打一處來:“跟我裝什麽老頭子呢?你還是我送過來的呢!瓜娃子。”

小孩子還擰着勁,卻是臉上一紅。他是被親姐夫打死的,家裏太窮,父母看女婿家還有幾畝薄地,餓不着肚子,就把孩子托付過去,這頭賣了老宅準備去東邊做點小買賣,連賣房子的錢,也是留了一半給女婿,權當他養育小舅子的花費。

可那女婿不是好東西,岳父岳母一走,就成天地打罵妻子,折騰得人家女兒奄奄一息,又瞧上了人家送來的小兒子。這孩子本有個名字喚作龍兒,自來了姐夫家,天天被叫着瓜娃子呼來喝去,姐姐又叫他且忍一忍,整個人更顯得木木呆呆,周圍人家漸漸都将他名字忘了。

直到他發着熱被姐夫一個手重打死,姐姐吊着半口氣給他裹了席子抱進三頭崗,跟來的那些或心有不忍,或看個熱鬧的鄰人,還習慣性叫他瓜娃子。自然,也包括追到亂墳堆上去給他剁塵緣線的莫望。

“我叫龍兒!”孩子紅着臉怒道。

莫望不高興,管他什麽小孩子,下了地府都一視同仁,絕不忍讓照顧。任平生只好把龍兒往橋那頭一推:“趕緊去辦你的差,我們這就走了。”

龍兒哼了一聲,扛着他的槍跑了。莫望還叉着腰站在原地喊瓜娃子,任平生心累了半天,也沒什麽力氣講道理了,拽住莫望的胳膊就往外走:“祖宗,你再喊閻王就追出來了!”

莫望還是很怕閻王的,那個農婦模樣的千年老鬼,發起脾氣來還真是神鬼莫測,除了屠判官,誰都扛不住。何況剛才兩個人吵架之前,本就才從閻王殿裏屁滾尿流地跑出來,任平生這麽一喊,莫望嬌軀一震,也不再嫉妒瓜娃子做了正經鬼差,先回她的棺門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