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入忘川
聽見萬家春出聲,覃補拙扭過頭來破口大罵:“你個不要臉的東西!活着的時候拖累我名聲,死了還不放過我!”
萬家春下意識地跟着他的話說:“我沒有不放過你,我只是想給你銀子……”
話還沒說完,覃補拙勃然大怒:“要給銀子你還帶着下什麽葬!随便什麽法子不能送銀子,無非就是你死了都要賴上我,拿銀子逼我與你成陰親!我堂堂一個童生,日後是要封侯拜相的,老子的陽氣怎能耗在你一個賤婢身上!”
見莫望還挂着一張似信不信的嘴臉,覃補拙趕緊抛開萬家春,繼續求饒:“大人饒命啊,不要着了這賤人的道,不要拖我去她墳裏啊!她就是想要我的命,沒安什麽好心啊大人!她跟她爹是一個德行,見我才高便想要利用,糾纏不休,我實在無辜啊!”
萬家春的嘴唇還微微張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年少時跳動的一顆春心,此後經年受苦受罪時咬碎銀牙也要堅持的那份情愫,原來不過是一個滿嘴荒唐的謊言,一場虛與委蛇的幻夢。
任平生拎起囿靈燈,語氣十分冷漠:“該上路了。”
萬家春笑了兩聲,再沒看覃補拙一眼,咻地鑽進了囿靈燈中,那點微光應聲而熄。
見這兩位大人收走了萬家春的鬼魂,覃補拙大松一口氣,卻在他們即将邁出房門的時候忽然反應過來,又撲到任平生腳下大喊:“大人,那銀子,好歹是她留給我的……”
這回莫望沒再拉着,任平生狠狠一腳踹過去,覃補拙的身體從門口一直被踹到了床腳,額頭磕在床柱上,總算暈了過去。
如同顧相城大部分的農家一樣,覃家屋後有竹。此時月色朦胧,夜風驟起,那竹林中萬葉千聲,仿佛皆是恨聲。
骷髅娘子就躺在堂屋裏,身上籠着一層稀薄的月光,看着像已經死了似的。莫望已經走過去,終是又回頭蹲在她身邊,輕輕把她臉上粘着的頭發撥到了耳後。
莫望聲音放得很輕柔,緩緩告訴她:“龍兒很好,他做了威風的鬼差,以後再也不會受苦了。”
骷髅娘子的眼睛一動,終是睜開了。她看着莫望,嘴唇翕動,莫望對着她一笑,點頭道:“是真的。”
那娘子的眼睛又緩緩閉上了。
莫望這才離開了覃家。他們走得不快,到了山腳下,就見一段朦胧白光從覃家飛出來,飄飄搖搖,自己往地府去了。
那是骷髅娘子的塵緣線,它自己斷了。骷髅娘子自己踏上了黃泉路。
“那個瓜娃子,”莫望看着夜空嘆氣,“可別遇上他姐姐才好。”
任平生想說很難,畢竟龍兒這陣子輪班,就守在奈何橋頭。可看莫望的神色,他還是什麽也沒說。
半月過後,寒嶺村慘訊傳來,莫望與任平生師徒倆,既有幾分訝然,又沒有太感到意外。
龍兒在奈何橋遇到姐姐,一見她渾身傷痕便知發生了什麽。不等姐姐再與他多說什麽話,就帶着長槍殺回人間,把那還在屋中喝酒、連親手去葬了妻子都不肯的覃補拙,三槍六洞,捅得渾身都是窟窿,血從堂屋一直流到院子裏。
魏姨帶着地府鬼差趕來抓人的時候,龍兒繃着一張小臉, 十分冷靜地,把覃補拙剛剝離出來的魂魄扯成了碎片。
莫望師徒倆跟魏姨前後腳到,看着眼前的修羅場景,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好。她一直知道龍兒是個心氣很硬的孩子,當初在三頭崗裏斬斷塵緣,想送他上路,他卻死活不肯,只問要怎樣才能不去投胎。後來莫望只好送他到地府,排隊受審,在閻王殿裏判清功過,看有沒有做鬼差的功德。
他能留在地府,想來那短短八年的人生裏是沒做過什麽惡事的。
叫莫望驚訝的是,屠判官竟然也跟着趕來了。他穿着一身黑袍,面色冷峻,揮手叫停了身後那一幫正準備動手抓住龍兒的鬼差。
龍兒就站在那,滿手是血,看着屠判官拿袍袖将覃補拙散落一地的魂魄碎片都攏了起來。
他問:“這畜生還能有下輩子嗎?”
屠判官捏緊袍袖:“有,不過你将他扯成這般模樣,怕是拼湊不好了,扔進忘川,生生世世都是殘廢罷。”
龍兒一笑,臉上還挂着血珠:“那就好。”
屠判官搖頭嘆息:“我早與你說過,這樣不值得。”
龍兒笑得更厲害了:“姐姐若是好好活着,若是他比姐姐早死,那就不值得。”
八歲的孩子,個子比同齡人還要矮上一頭。他仰起脖子盯着面前層層疊疊的大人們,無比堅定地說:“可姐姐死了,他把姐姐打死了,那就值得了。”
莫望上前一步,想要阻止龍兒,魏姨卻皺着眉頭,伸手攔住了莫望。
龍兒看了莫望一眼,嚴肅道:“別再叫我瓜娃子了。”
莫望忽地有些哽咽,生生忍住,只點頭說好。
龍兒又撿起了那柄比他還高的紅纓槍,轉了兩下扔向高空,槍頭落下,穩穩地紮進了他那顆小小的鬼胎中。
鬼胎的碎片是沒有顏色的,像最不起眼的土塊一般,稀稀拉拉,碎成了無數粉末。
聽說過很多次,這卻是任平生頭一回見到何謂“碎骨胎”。那一瞬間,龍兒的身體迅速腐朽,他的魂魄是随着鬼胎一起碎掉的。青磚瓦房下蕩起陰風,仿佛刮盡了天地間所有的生氣,連他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提魂使,都感到一陣陣令人戰粟的徹骨寒意。
這就是碎鬼胎。任平生心想,幸好碎得夠快,否則光是看着那個碎的過程,就足夠叫人痛不欲生了。
屠判官小心翼翼地收好了每一塊碎片,每一點塵埃,裝進一只天青色的玉瓶中。這只玉瓶是龍兒最後的棺椁,是蒼天有淚,給予他最後的悲憫。
有它載着,龍兒大概不必如同覃補拙一樣,被忘川水沖刷成生生世世的殘廢。但又能有多好呢?依然只能随波逐流,進最苦的人間道,過最兇惡艱難的一生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