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有的大概就只剩稱為“白”的色彩,是個極度單調純粹的空間。空蕩蕩的世界,加上一個懸浮着的我。近似于無的空間,反而沒有什麽好形容的。
又是夢嗎?
很靜,只有呼吸和心跳。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腹部收縮到最大限度,我聽到自己喉嚨中發出的近似悲嘆的聲音。擡起手臂,想要抓住什麽,但握緊手才發現終究只有虛無。
不存在的世界,虛無的自身。
這是哪呢?
手猛地落下,被抽空了力氣。
——我睜開眼。
一個人坐在床邊,戴着眼鏡散發出溫柔的氣息,尤其是我轉頭看到他的那一瞬,似乎是安心了。随即他問道,“口渴嗎?”他攙着我坐起來,又在背後加了枕頭,遞了杯水給我。我伸手接過捧在手裏,低着頭,靜靜地看着透明的水,溫暖飄渺的蒸汽。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把窗打開了點,讓室外新鮮的空氣交換進來。房裏的熱度很快降了下去。
就這麽靜默了一會兒。
想起來了。
是丹晉。
在那件事結束之後,我就陷入了沉睡。剛才竟一時沒想起眼前的他是誰,不過還好都記起來了,他走向房門,“我下樓煮點粥。”
窗外下着雪,樹枝上也積了不少。
“你睡了很久。現在已經是冬天了。”他說完後才輕輕帶上門。
啊,這樣。槐花已經謝了罷。
我彎了彎手指,這就是人類的身體?我摸摸自己的臉、拉開領口看了看、掀了被子擡起腿、在床上翻了個身、滾了兩轉……似乎也沒什麽區別,至少現在我的感覺是這樣。我又蓋好被子規矩地躺好。說起來,這裏,是丹晉的房間?
我久久地看着窗外的飄雪,昏昏欲睡。
在意識模糊的前一秒,眼前閃過很多異常的破碎畫面:盛大的宴會上人們觥籌交錯、向穿着華美的新人道賀、行禮……“別睡,”我回過神來,“先吃點東西。”
“嗯。”我慢慢吃着香甜暖胃的白粥,邊聽他說話。
“施術之後你就昏了過去,一直睡到現在。身體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我搖搖頭,他又接着說,“那是明朝一位前人記錄的方法,法力維持了兩個多月,除他以外沒人再試過,我的能力不夠,所以也不能做什麽保證。如果有異樣的感覺你及時告訴我。這個方法能讓你的身體和人類的身體擁有同樣的性質,人們可以看見并接觸你,和一般人沒什麽兩樣,但你自身的能力還在,這點不會受到影響。”
“真的嗎?”
“接下來你可以自己體會。”我點點頭躺下,身體有些無力,之前儲存起來的“力”也全都消失了,看來我還沒能完全适應。“你再休息會,下午我們出去看雪。”
我閉上眼。
又做夢了,剛才那些破碎的畫面也變成了夢境,第四個異常的夢。黑色紅色黃色交織,一場盛大莊重,卻充滿悲傷的婚禮。
夢中冷漠的男子,露出嘲諷的笑來。
綸祁。
我的丈夫。
踩着積雪,在這寒冷的天地中,不知為何我的感官被放大很多。山路上的積雪影響了交通,不過這裏大概沒幾個住戶,也沒什麽關系。覆雪的樹樹幹白雪黑白分明,方才空中還飄着小小的雪,現在倒有了點太陽,柔和的陽光從交錯的樹枝裏射出,別有一番味道。天寒地凍的,即便是山上也沒有多少鳥獸的蹤跡,倒是人類才有這興致,大冬天不在家呆着,還出來看雪。而且不止丹晉和我,還有一家人三代同堂,也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老人老當益壯,孩子調皮可愛,年輕夫婦走在最後,一家子喜樂融融,走過的地方似乎都能被他們的幸福融化。
“好冷。”我把臉埋到圍巾裏,對我來說,現在的一切和以前都不同了。
人類的身體對“冷”的感覺很強烈,過去就算在雪地裏睡覺也沒關系,現在出來走幾步居然都要穿那麽厚。其實不只是對溫度的感覺,很多東西都發生了改變。看來之前的身體把一切都調整到了受影響最小的狀态,無論嚴寒還是酷暑,只要我不特別去在意就沒關系,但現在恐怕都由不得我。
生、老、病、死,人類的身體還真是脆弱。
我腳尖着地,不緊不慢地跟在丹晉身後,雖然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要去哪。
“丹晉,你會覺得冷嗎?”我小聲地問着,聲音從圍巾裏透出去,像小兒初語似的含糊。他放慢步子,等到我和他并排,“你覺得冷?”
“有一點。以前從來沒感受過,原來下雪那麽冷啊。”
“化雪的時候會更冷,到時候你就不要出來了。”他看着左邊的一棵樹,積雪壓斷了樹枝,發出“咔”的響聲,他收回目光,“你要盡快習慣這樣的身體。人類很脆弱。還有一點,以後不能随便飛起來。”本來我還想說我們想法有相同之處,沒想到他下一句就斷了我的樂趣,這麽嚴厲的要求怎麽可能随便答應。
等那家人走遠了,我轉移了話題,“丹晉,你多大了?”
他看着我,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我笑了笑打算換個問題,只見他推了推眼鏡,直直地看着腳下的路,步子平緩,“二十一。”
“噢噢,這麽年輕就事業有成了,真厲害……那,我多大了呢?”我對自己沒法解答自己的反問感到有些傷感,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烈。看來過去感覺事物的能力弱也是有好處的,除非真的傷心欲絕,平常的事根本不痛不癢。現在還真是不方便呢。
“兩千多。”
我無語地看着他,別把我說得跟千年老妖似的,“我說的是死的時候,變成‘木鬼’之前。”
“十九。”他很快淡淡地回答,對和自己無關的事倒是答得挺快的嘛,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看來他根本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他催促道,“走快點。”
“走那麽快是要幹什麽?”
他卻沉默着不說話,不想說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電視劇裏這麽說過,想到這句話,我停了下來,“不慌不慌。”
“算是謝謝你幫我這個忙。”我把手從暖和的兜裏掏出來,手指在空中簡單地做了幾個動作。“現在沒什麽力氣,可能支持不了多久。”
本算是晴朗的空中忽然下起雪來。
雪花紛紛揚揚,降落在我們的周圍一帶。伴随着細小的帶着寒氣的風,四周的樹也開始搖晃,抖落了枝幹上的雪,新的雪又接着降落到上面。清新寒冷的空氣中彌漫了淡淡的花香,大概是不知隐藏在何處的梅花也瞬間綻放了。我呼出一口氣,一下子蹲了下去,只能做到這一步,這樣就已經沒力氣了,缺乏力量真是麻煩。周圍安靜了好一會,我埋着頭,聽到幾步外丹晉說話有些低沉,隐約帶着一絲笑意,“你真是……”他慢慢走近,踩出細碎的聲音,在我身邊蹲了下來,“你是要我在這陪你蹲到太陽落山嗎?”
“休息一下,我沒力氣了。”我懶得擡起頭來,悶聲悶氣地說。
“本來是想帶你看點風景的,不過現在還是回去……”
風景?這個聽起來挺好的。我立刻強撐起來,“走吧。”
高處的感覺。
尤其是懸浮着,看着下面的景色,一切都盡收眼底。一直以來我做的各種和人類有關的事也是一樣,記憶、學習,雖然沒能實際運用,但把我所了解的都在腦中記錄下來,儲存着時間的流逝。人類,這種唯一看不見我的生物對我而言是多麽富有吸引力,我需要有更多的了解。我喜歡自然,有時甚至覺得自己能和自然融為一體,它的變化就是我的變化,從不會因此受到任何影響。但即便了解那麽多東西,我還是不懂人類。明明自己只是生存其中的微弱的一員,為什麽總能心安理得地做出許多傷害性的事。
人類有趣又可怕。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是他們中的一個,雖然只是曾經。
然而知道了又如何,擁有和人類一樣的身體又如何?我平靜地接受這一點,但這之後心中的感覺反而發生了變化。
山頂搭了一個亭子,之前的那一家人正從亭子裏出來,準備下山。
丹晉走到我身後,給他們讓出了道。窄窄的山路上,夫婦分別攙着兩位老人,小孩開心地走在最前面開路,陌生的一家人對我們報以微笑。他們的笑容和餘晖一樣,淡淡的,卻在腦海揮之不去,他們身後閃着金紅色的光芒,像是來自仙境。
這應該算是“我”真正最初接觸到的人們,自那以來第一次見到的,能感知我的存在的普通人。
莫名的情緒沖擊着我的心,這是我從未感受過的。大概就是人們所謂的“善意”,與相識無關,即便是陌生人也能享有的感情。
此刻我才覺得,自己仿佛新生。
看來我該繼續觀望這個人類的世界,一切才剛剛開始不是麽?我也以微笑回報他們。
“過來。”丹晉站在亭子裏說道。走到他旁邊,這個位置正好能看見正準備緩緩落入遠山之中的夕陽,并不是那麽耀眼,這樣的天氣裏也算不上溫暖,但它最後的一分一秒仍毫不吝啬地綻放自己的光芒,在世界陷入黑暗之前仍注視着全人類。不需要什麽華麗的東西,單單是這種美景就讓我高興得不行,自然帶來的感動。
遠處另一側的高樓大廈,漸漸亮起屬于夜晚的燈光。
仿佛另一個世界。
我跟在丹晉身後慢慢走回去,朗月清輝,雪夜裏的月光鋒利得像銀色的餐刀,直射進眼裏,忍不住想合上眼皮。夜晚走山路,還有這樣的雪,本來是不安全的,好在丹晉熟知路線,我也不是人類,就算摔幾跤應該受得起,好好跟着便是。
月光一路照着,等我們剛到家門口,天卻忽然變了,似乎又要下起雪來。
房子裏傳來嘈雜的聲音,似乎還有許多人的笑聲,我記得走的時候電視是關了的。丹晉打開門,剛一進去,忽然“梆”地一聲——
丹晉的身上挂上了許多五彩的細長紙帶,“喲,壽星,回來啦!”用這種語氣說話的自不用說,仕容笑嘻嘻地朝丹晉晃了晃手中的彩帶槍,歪着身子靠着一個衣着整潔,不茍言笑的男人,二者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比。夏婵在一旁無奈地低着頭。我從丹晉高大的身後探出頭來,掃視了一圈,客廳裏除了之前見到過的仕容和夏婵,其他七人都是生面孔……嗯,人數剛好,這就是丹晉說的核心人物了吧。
“咦——怎麽回事?!丹晉,你身後這位是……”仕容忽然沖上前來,想要越過丹晉,被擋住之後仍然不屈不饒地想進一步打量我。
“該問‘怎麽回事’的是我才對吧?”丹晉推了推眼鏡,表情十分嚴肅。
夏婵走上前,“老板……對不起,上次沒來得及還的鑰匙被仕容搶了……真的很對不起,沒能阻止他,還把大家都帶到這來了……”她滿臉愧疚,不停地向丹晉道歉。仕容拍拍她的肩膀,“沒事,沒事,丹晉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生氣呢!”說完被夏婵狠狠瞪了一眼,又轉向丹晉,“丹晉——難道說你……金屋藏……”
丹晉給了他一記眼刀,直接說明起來,“她是我遠親的女兒,父母有事要在這住一段時間。正好,接下來她會和你們一起工作。”他轉過頭,“睢夭,來認識一下公司的人。”
“工作?是那個?”仕容有些疑惑的問。丹晉點點頭,“她有一些靈力,可以勝任。”
我走上前,“睢夭,他遠房親戚的女兒。”我指着丹晉,生硬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似乎對我這種自我介紹的方式表示困惑,除了丹晉以外的人都面面相觑,十分不解。這樣的人在人類看來應該是不合群的,從現在起我扮演的是這種角色。夏婵面帶微笑,走到我身邊,“我叫夏蟬,擔任老板的秘書,處理事件時負責信息的收集和任務分配。我可以直接叫你睢夭嗎?”我也微笑着看着她,這算是打了個好的圓場,看來她是這些人當中比較圓滑會處事的一位。仕容笑着拍着我的肩說道:“喲!以後多指教……還有,今天的蛋糕是十人份的,就讓那位大壽星把他的讓給你吧。”說着走向廚房的餐桌,打算切蛋糕。
“喂喂喂……你慌什麽,老板還站在門口呢,你消停一下不行啊……睢夭,沒關系的,我們兩個分着吃,這樣可以嗎?”夏婵着急地嗔道。
“好。”我點點頭,趁這段時間,我觀察了一下客廳裏的其餘人。
男女比例嚴重不均。九人中除了夏婵就只有一位短發的女性,還是走的中性風。她獨自站在一個角落,冷冷地看着這邊,對上我的眼神後也沒有回避,任由我打量。冷靜的禦姐,真是帥氣。
有三個人看着年齡較小,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還時不時看着丹晉,又看看我。另一邊有兩人背靠着背玩着手機,專心致志,時不時回頭交換一下手機,似乎除了手機以外對別的事毫不關心。兩人長相一模一樣,看來是雙胞胎。還有一個就是剛才那個十分嚴肅的人,卻一直看着窗外,心不在焉。
看來這個團隊,關系也不是特別好呢。
丹晉說道:“剛才你們怎麽玩的,繼續,我上去處理一些文件。”說完就自顧自的走上樓梯。衆人似乎對他的這種态度已經習慣,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待他進入書房後就開始喧鬧起來。不過說是喧鬧,其實也就是說話聲和電視的聲音調大了一點而已,并沒有見到劃拳喝酒罰酒表演那番令我期待的場景。我直直的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機裏哭成淚人兒的男女主角,在氣氛微妙的客廳中自占一角,一句話也沒有說。這樣的狀況并沒有讓我覺得有絲毫的尴尬,也沒有覺得自己被無視,或者是感到任何的孤獨,一直以來我自己都是這麽過來的,靜靜的,靜靜的。但是對于人類而言,這樣是不是太過孤僻了?我琢磨着要不要開口說幾句話。
夏婵坐到我身邊,“睢夭,你頭發真好,又長又黑!”我抓了一把,頭發是挺長的,我又不會人類那些複雜的發型,索性沒有束發,任由一頭烏發直直垂到腰間,我含糊着,“嗯,還好吧。”心裏想的卻是,來了,所謂的搭讪,雖然這個話題有些奇怪。先發制人這一點輸掉了,想是她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我一邊想一邊埋怨自己動作太慢。為了繼續,我轉頭問道:“夏婵,你能告訴我一些關于你們的事麽?畢竟以後要一起共事,我想先了解一下。”我自認為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在座共九人,一一道來也要花上不少的時間,這樣一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能保持話題,省了我許多心思,再者這一問恰當地表現了我的好奇心和責任心,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新人,即使是走後門加入的,留給她的印象應該也不會太差。
“嗯?”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呀!我還害怕你不感興趣呢。”她一把拉起我的手,女性特有的柔軟溫暖着我冰冷的手指,我心中一暖,真是個好心眼的孩子,“嗯,我先來介紹一下大家的名字,從左到右分別是……。”她移動眼神,我随着移動目光,一一記下。“其中,至于在廚房裏搗鼓的那個家夥,他叫仕容,雖然我不想承認,不過不得不說,他還是很有能力的,和老板一起經營管理,主要負責處理公司的內部事務。”說完向廚房裏投去略帶敬佩的目光,但當仕容回過頭來的時候,立刻換成了搞怪的笑臉。
“你們倆感情挺好的。”我總結說,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話說得不對勁,從這幾句話并不能明确看出二人的關系,只是一時口快把之前所見的事也綜合了起來考慮,不過想來她也發現不了。
“什、什麽呀!才不是呢……誰會和那種吊兒郎當的人感情好啊!我家的阿倉都比他強。”她慌亂地解釋道,最後倒是堅定了語氣。
“阿倉是誰?”
“我養的狗狗。”
“……”仕容挺悲劇的。
我們二人聊了許多,能問的問題我都問了個遍,唯獨一個話題,我不敢提到。雖然有幾分興趣,但是并不敢問出來。
關于丹晉。
按理來說,我這個做親戚的應當要比他們這些做員工的更了解他一些,奈何那只是個幌子,我并不是他什麽遠親的女兒,也并不知道關于他的更多的事。但是不知為何,就是忽然來了興致,想要多了解那麽一些。本着不憋壞自己的原則,我故作平靜,有意無意地問道,“說起來,你們老板,又是個怎麽樣的人?”
“我們老板?你說得還真見外啊,你們不是親戚嗎?”我一下緊張起來,“不過,其實我也不是特別了解,老板不經常說話,和員工交流也不是特別多。在公司,內部基本都由仕容接管,老板負責對外的資金籌集和品牌建設之類的。”她笑着說。
“男主外女主內?”我随口接了一句。
“哈哈,你怎麽這麽說!”她笑得很大聲,引來了許多注視的目光,她抱歉地點點頭,“對不起啊,你們繼續……”她湊近了點,低聲說道:“這個公司雖然不完全算是白手起家,但初期的建設幾乎都是老板一手接管的,後來公司逐漸擴大,幾年內就在業內獲得了很高的評價,老板就是這時招募的我們,然後就把大部分的工作分配到下面的團隊。還有啊,仕容和老板家居然是世交,不過還是老板更厲害些,年紀輕輕就完成了學業又創立了自己的公司,人還長得帥,雖然性格不太好相處……其實我現在還在考研呢,工作和學習一起來真是累得不行,要是我有老板一半的能力就好了……開個玩笑。”夏婵說完摸摸自己的頭,“真好啊……”
這最後一句我并不知道她所指的是什麽,只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起身,借口說身體不舒服想上去休息了,走了兩步又倒回來,問要不要叫丹晉下來切蛋糕。夏婵有些沒轉過彎來,愣愣地點頭。敲了敲書房的門,沒聽到任何回應,于是也就直接進去了。
丹晉正坐在窗邊,桌上攤開一本書,但是并沒有看。燈沒有開。
屋裏一片漆黑,月光從窗外照進來,丹晉的側臉輪廓映得分明,難得地發出柔和的光芒,不同于往日的冷淡。他閉着眼,看上去像是在淺睡。
我慢慢關上門,客廳吊燈的光亮被阻隔在另一邊,房門之後,仿佛是別的世界。得益于月光,我仍能清晰地看到他,蹑手蹑腳地逐漸接近,生怕打擾到他,我發現我不僅夜視能力不錯,耐心也是一流。待我走到他的身旁,才發現我大概被騙了。他根本沒睡着。
他的呼吸告訴我,他是清醒的。我看到他嘴角帶起一絲笑。“好玩是吧?”我笑着問。
他睜開眼,緩緩地轉過頭來,月光在他的黑發後結起朦胧的屏障,一雙眼睛亮得如同暗夜的星。他拉開離他最近的那張椅子,點點頭,“很好玩。”我不客氣地坐上去,看了一眼桌上的書,朱砂寫成的字,在黑暗中歪歪扭扭,像是詭谲的紅蟲,“你這樣看書,近視會加深的哦!”
他毫不在意地攤手,“我并沒有看書。”
“那你在幹什麽?”
“如你所見,睡覺。”
“胡說八道,你剛才根本沒睡着。”
“在你過來之前。”
“意思是我沒過來、站在門口的時候,你還是睡着的嗎?”
他點點頭,“你輕手輕腳的,會讓人覺得有異樣的氣息接近,比如說,不懷好意。”他又笑了,是一種有些看不慣的邪氣的笑容。
“你今天話格外的多。”
“你才發現麽?”他話一出口,我才發現,丹晉他沒有戴眼鏡。怪不得總覺得剛才看他的眼睛時,視線毫無阻隔,靠近的時候甚至睫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這樣的丹晉,讓我覺得很不習慣,我擅自伸出手,探上他的額頭。
高溫。
“你發燒了。”我平靜地陳述,怪不得。之前那晚他雖然沒戴眼鏡也并沒有像剛才一樣,露出那樣陌生的笑容,這樣的他令我覺得不安。但是,話說回來,他也真是厲害,在自己生日當天發高燒,這可不是什麽值得慶祝的事。“下面我去說一聲,你回房間躺着吧。”
“你不為我慶祝生日嗎,睢夭。”丹晉沉下聲,長腿伸出擋住我欲出的腳步。
他忽然正式的聲音吓得我措手不及,還叫了我的名字,這又是哪一出?我無奈地坐下,腦子轉了幾轉,斟酌着問“先吃藥再吃蛋糕”還是問“先吃蛋糕再吃藥”,他忽然湊到我面前,呼出的氣息輕輕地,帶着熱氣,我像是被感染了一樣,覺得臉有些熱。糟糕,要是我也發燒了,誰來照顧他?還有,我發燒了可以吃人類的藥嗎,劑量怎麽控制,和人類一樣?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重複了一遍,“睢夭,”
“嗯、嗯?”我的聲音裏帶着自己也沒有料到的緊張。
“你要為我慶祝生日嗎?”我不敢看他因為高熱而熠熠發光的眼睛,縮了縮脖子,緩慢而僵硬地別過頭。
“一定要的話……也可以。但是先說好,我不知道你們人類怎麽慶祝生日,要是你想吃下面的那個蛋糕,我倒是可以帶上來給你……”我吞吞吐吐地說完,覺得自己舌頭都快繞在一起。
“我想喝粥。”
“啊?”
“你煮粥給我吃。”他收回腿,仰頭靠着椅背,一副閉目養神的樣子,“一筒米,多放水,不要太稠,不加糖。”
我愣住,過了半分鐘才緩過神來,沒想到他竟然那麽放心我這麽個沒怎麽動過廚具的來下廚,既然他膽大,我也就舍命陪君子好了。不過還是先把下面的先打發走,我一邊想一邊走出房門。到了樓下我很随便地和他們說了句“他看書看着看着睡着了”,然後叫他們随便切了蛋糕分吃,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提出疑問和異議,難道之前丹晉也這麽幹過?雖然仕容露出了想要上去看看丹晉的眼神,不過看到我之後也就只笑笑,沒說什麽。我沒太明白,不過也無所謂,現在煮粥才是正經事。九個人分了蛋糕,氣氛和諧地吃了完,算是完滿地慶祝了個壽星根本不在場的生日。我自己則一直在廚房裏搗鼓,途中夏婵還來和我道了個別。
第一次獨自下廚,第一碗粥。
為的不是自己,吃的也不是自己。
而是眼前這個安安靜靜挺屍一樣躺在床上的男人。
什麽時候回到卧室的?我端着溫熱的粥到書房裏去,卻沒了人影,才到卧室看,映入眼簾的卻是這副場景。明明發了高燒還睡得那麽規規矩矩的,發高燒的孩子不是都應該說說胡話,流幾滴眼淚,然後父母在一旁着急地冷敷扇扇子麽?不過這好像只有小孩子才會這樣。但是我要不要也去弄點冰塊來幫他敷敷?制冰怎麽制來着?不過現在是冬天,太冷好像不行吧。那接盆水來?空調要不要開?對了,還沒吃退燒藥,藥箱在哪呢?
我傻愣愣地端着碗,站在丹晉床前,腦子裏想着一件又一件過去從未考慮過的事。
就像他照顧我一樣,我輕聲叫醒他,扶他坐起來,一勺勺喂他白粥。同時又在想,溫度是否合适?沒加糖會不會太白了點,有味道嗎?一碗夠不夠,要不他自己先吃着我下去再取一碗來?
直到他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
我停止了所有的胡思亂想。罷了,這些都不重要,他給了我新生,我因他學會了許多新的事物,為此我會盡力回報,無論什麽代價。
在這之前,就讓我治好你。
半小時後,退燒藥一劑,溫開水一杯。
請你快快好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