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完最後一通電話,把手機随手一扔,随即重重地靠在沙發上,雙腿搭上茶幾。
最終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嗎?
雖然早就有了覺悟,但是真正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覺得有些緩不過氣來。
正當他阖眼欲睡時,忽然響起了極其令人煩躁的踢門聲。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他雖然很不情願,還是只得起身開門。
門剛一打開,仕容就沖了進來,把一疊文件扔到他身上,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後事都處理完了?!”
他不置可否,随便翻閱了下,把文件放到茶幾上。他非常清楚自己這種沉默的态度會引起怎樣的後果,所以他坐了下來,一邊浏覽着前些日子為那個人定的雜志,一邊等待着,等着眼前的人發作。
仕容像是下定決心要和他對峙到底一樣,也坐了下來,但是身邊除了那份無聊的文件外沒有別的東西可供下手,他單手扶額,雙方就這麽沉默了幾分鐘,最後仕容還是敗下北來,嘆了口氣,“你真的非走不可?”
“我必須走。”丹晉态度也有所軟化,畢竟是相處了那麽多年的老友,更何況,這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
“那丹伯父他們呢?你打算怎麽辦?”
“爸媽那邊我已經說了。該處理的……我都處理好了。”
“你确定?”仕容反問道,他狠狠地瞪着眼前一臉從容冷靜的人,試圖用這樣的對峙挖出這個人最後一絲的猶豫,可是他始終敵不過,沒有人可以使這個人屈服、沒有誰能找到他的弱點。這幾天來,丹晉有條不紊地交代着所有事物,面對不同的人,他準備了不同的方案和說辭,一點一滴,毫無纰漏。在看了那些文件之後,其他的問題你都已經無法再問出口,因為熟悉的人都知道,他能告知的,在這些文字裏都已盡量說明。拿到這些東西的人,都只剩下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無法阻止、無法挽留,至多不過是問一句“真的只能這樣了嗎?”
可是他不能僅僅做到這一步。
他必須問得更多、說得更多、做得更多。
因為除他以外,這世上已經沒有誰還能來做這樣的事了。
當你站在懸崖邊上時,需要有一個人來問出那個最後的問題,就此回頭、亦或是墜入深淵,當你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候,必須有這樣一個角色的存在,這是這兩個曾經共患難的人才明白的東西。可是這個固執得像塊堅冰似的混蛋,以他一貫的方式,又把自己的情緒隐藏了起來,偏偏他還很清楚自己這種捉摸不透的态度會令人生厭,仕容默默地攥緊了拳頭。
“我确定。”丹晉沉默許久,終于做出了這個回答,“如果以後他們有什麽事,就只能靠你……”
“你以為我是來聽你說這些的?!”
仕容一拳揮過去,丹晉本能地避開,臉上依然波瀾不驚,似乎早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自私自利也有個限度!你抛棄家人朋友,為的就是這麽個破理由?!你身為一個男人的責任心被扔到西伯利亞去了嗎?告訴你,要托付後事找別人去!”
仕容一邊見勢出招一邊怒道,起初丹晉只是閃避,後來不知怎麽的,竟也反擊回去,兩人大打出手。
這一架打到最後自然是沒有勝負的,不知是誰先棄戰坐了下來,總之兩人靠坐着牆,同樣汗水淋漓、同樣狼狽落魄。
“你現在糟透了!”
“你也一樣。”
“說真的,你真的是個混蛋。”
“我承認。我的确……是個混蛋。”
仕容接過丹晉遞過來的水,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半下去,聽到丹晉說話的聲音,差點沒把胃給噴出來。
“我本來以為,會是她來對我說這些話。”
“你是說……睢夭?”仕容回憶了一下自己頭腦中的信息,反駁道,“她會像我這樣罵你?開什麽玩笑!”
“目前還沒有過,但是她性子挺……孩子氣的,話一沒藏住、就直接說出來了。
“而我這次,是真的非去不可。這麽多年過去了,總該有個了結。
“那種感受,我也不奢望你們能夠想象,如果不是這樣的時刻,我大概永遠都不會把這些話說出來……我真的、執着得太久了……每一世都為此付出了太多……每一次周圍的人要承受的痛苦都太多了……
“累卵之危……容不得我再……猶豫……”
丹晉的聲音時斷時續,最後微弱得幾不可聞,本來仕容還以為是情緒所致,扭過頭去卻發現他已經閉眼睡着了。
也是,這些天他一直在處理這些事,恐怕根本沒有休息的時間,更何況還打了這一架。
仕容撿起兩個空瓶子,随手投入對面的垃圾桶裏。
臨走時還不忘踹丹晉兩腳,反正一時半會兒他也醒不過來。
“把一堆煩心後事都留給我們,還真是個貨真價實的混蛋。”
他按下空調遙控,帶上那份文件,重重地關上了門。
一只金色的蝴蝶從他眼前飛過。
那飛翔時的軌跡多麽美妙,在空氣中帶出一條曲折的光線,金色的磷粉點點落下,從此消逝。
他不自覺地被吸引了,甚至忘了父親方才的囑咐,視線随着蝴蝶起起落落,他邁開腳步追了上去。
最後蝴蝶停下了,停在……一個人的食指上。
他順着手打量過去,是一個素淨瘦弱的姐姐,在他所見過的人當中,她算不上太漂亮,但是她的眼中,隐含着深深的悲傷。他知道,因為他看到她,就像看到同樣隐藏了的自己一樣。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莽撞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那人這才回過神來,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丹晉不知所措地低頭站着,覺得臉上有些發熱,過了一會兒,剛才那只蝴蝶竟飛了過來,在他周圍繞來繞去。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蝴蝶竟像剛才那樣,停在了他曲起的指節上,淡淡的金輝散發着溫暖的光芒,若不是那若有若無的細小觸感,他一定會覺得這是一場太過玄妙的夢境。從眼角的餘光裏,他仿佛看到一抹淡淡的微笑,映着那金色的光芒,一切顯得更加不真實。
待他再看時,蝴蝶已經消失,人也已經不見。
而令他意識到當時的一切都不是幻覺的,是一場大的變故。
他曾經在那段日子裏不止一次見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可他一直都不敢确定。
這場變故牽涉極深,不少名門望族都面臨着滅頂之災,而将丹家以及世交睢家免于這場災難的,是一個女子。當他從父親那裏聽到一些零星的話語時,已經是兩年之後。本來險些受害的睢家,因為一場聯姻,因為一個人以自身性命為祭、動用了禁術,成功地轉嫁給了暗中作梗的綸家,從而扭轉了局勢。雖然手段不光彩,但的确拯救了兩個大家族的上下衆人。
循規蹈矩地又過了六年,當他偶然來到一棵老槐樹下,看着樹葉間漏下的陽光,不經意想起當年那只金色的蝴蝶時,他正好是他們相遇時她的年紀。
“十七歲了啊,再過兩年就趕上我了。”
頭頂傳來一聲輕嘆。
丹晉吓了一跳,可冷靜的本性立刻讓他鎮定了下來,沒有顯出一絲狼狽
是個女子。
可是為什麽、會有人坐在樹上?
他往前走了一步,轉過身擡起頭,一個白衣女子坐在樹枝上晃着雙腿,那容顏比記憶中更加成熟一些,而那雙眼睛,還是沒有變。
“是你?!”丹晉驚奇并且疑惑,他實在是很少會有類似這樣激烈的情緒波動。
然而對方的反應顯然比他激烈得多,花容失色地指着他,吃驚地叫道,“你、你、你!……”話音未落就把自己從樹上給摔了下去。
丹晉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美人在懷依然瞠目結舌,過了半晌終于把那後半句話給說全了,“你看得見我?!”
她撲騰着從他懷裏跳下去,走遠了幾步,又倒了回來,“你居然能接住我?!等等、等等,讓我想想……為什麽……”
靜靜地看着她像只小鳥一樣在面前焦急地來回踱步,丹晉好不容易忍住笑,問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啊,我死了好幾年了,骨灰都早沉入海底了。”她随口答道,然後停下腳步,轉過臉嚴肅地問他,“你為什麽不害怕?”
“你都知道我已經死了,你為什麽既沒有尖叫也沒有跑開?”
丹晉微微笑着。
“我為什麽要怕?這正是我這些年一直希望的。”
他把手撫上她的臉頰,溫度不似常人,可确實有着實實在在的觸感,不是人,也不是鬼,那麽,你現在究竟是什麽?
他滿意地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樣子,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含笑的眼中充滿了多麽深的溫情。終于,讓他在有生之年等到了這一天,再次相見的這一天。
可是一陣風過,眼前的人卻再次消失不見。
他忽然有些緊張,生怕這一切只是他的一個夢境,而當他看見自己停在半空的手時,他感受到上面殘留的一絲感覺,旋即放下心來。
“明天我還會再來。”
可是接下來幾天,他幾乎從早到晚都呆在這,卻一次都沒有看見她的身影。
但是他并不着急,他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就在附近,但是她把自己給藏起來了,小心翼翼地不讓他發現。這是為什麽呢?是因為不想見到他嗎?可當時她眼裏分明有一絲喜悅,這麽些年,她應該從沒有和人說過話吧,不然那天也不會那麽的驚慌失措。
日子一天天過去,可丹晉從沒有萌生過放棄的念頭,每天臨走時他都會留下相同的話,然後第二天他的到來便兌現了那句諾言,如此反複,持續了一月之久。
家裏人都覺得他的舉止太過詭異,甚至懷疑他被不幹淨的東西上了身,可是除此之外,他在家的表現又無比正常,他要做的事,沒有誰能夠阻止。
“你每天都這樣,會被人當做瘋子的。”她的嘆氣聲悠悠傳來。
他仰起頭,她從樹枝裏伸出雪白的手臂,正準備把一截樹枝往他頭上戳。
他錯開了點,稍稍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從樹上拽了下來,她再次落入他的懷中。
“你也不怕我把你給壓了。”她起身後碎碎道。
“你大概不知道你有多輕,至多……抵得上一卷竹簡。”他微笑道。
在他心中,她是如此的輕柔易碎,像兒時的一場舊夢,醒來時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如今她終于回來了,他絕不會讓她再離開。
她故意擺出無所謂的表情說道,“看在你辛苦等了那麽多天的份上,以後你要是無聊,我可以、唔……陪你說說話……正好,這些年我知道不少有趣的見聞,你們一般人都不知道……正好,我這個人、最耐不住寂寞……”
說着說着卻又自己哽咽不住。丹晉把她摟進懷裏,輕聲道,“從今往後,我陪你。”
“我真的、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和人說過話了……就算遇見過能看見我的人,只要知道我已經……就都全跑開了……我到底是什麽?我到底變成了什麽?……當時,我就能感覺到,今後的我永遠都會如此了,永遠的孤獨、永遠的痛苦……”
“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睢夭,我叫睢夭……難道你不知道嗎?”
“很好,你只要記住這個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你只需要記住——你是睢夭。還有,也要記住我的名字,我是丹晉。”
“我知道。”她破涕為笑,“你剛剛是把我當成小孩子一樣哄嗎?”
他摩挲着她柔軟的頭發,沒有回答。
我一定會讓從這無盡的苦海中解脫出來,無論要花上多少時間,即便經過多少次輪回也不會遺忘。
唯有這個執念,我決不放棄。
“唯有這個執念……”
他呢喃着從夢中醒來,空氣溫暖幹燥,他發現自己竟坐在地上睡了一宿。
他朝四周看了看,她并不在身邊。
一切不過空憶一場。
她已經走了,但是他知道她還沒死。他攥緊手,那夢境的觸感似乎也還殘留着,她不可能就這麽死了,沒有等到他來兌現這個持續了千年的承諾,她不可能這麽簡單地離他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三個孩子都好可愛,親媽如我簡直無法自持^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