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幾本書放到那邊第五個架子上去。”
“是。”丹晉恭敬地接過,這些書該如何擺放,他早就了熟于心。他往左邊繞了過去,從數十盆蘭草間穿梭而過,這是他過去最喜歡的捷徑,一時間難以改變,這次也習慣性地走了這個方向,只是現在人不比過去那麽瘦小靈巧,不得不小心翼翼避開那些易碎的植物。待他轉身,正打算從另一邊往回走,卻聽得不遠處冷冷一句:
“你如果是為那件事而來,那你可以回去了。”
“老師……”
他這才意識到最初那句話的用意,第五個架子的附近,是這間屋子的後門所在。
從一開始,老師就沒打算回答他的問題。但是這一次,他不能就這樣空手而歸,她所剩的時間應該已經不多了,也就是說,他能利用的時間也不多了。
他還是走到了書桌前,“那個東西,是老師的吧。”
“什麽東西?”冷漠的聲音從書後傳來,甚至沒有正眼看一下他。
“詐死的法器……老師,您為什麽把它要給末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聽到這個回答,丹晉沉默着,眼神有些黯淡。
“您為什麽要幫他?”
“我沒有幫他,我也不會幫你。還是那句話,如果你送死的目的就是尋找一個根本不該存在的東西,那你可以走了。”
丹晉無言以對。
他醒來後,準備着手開始尋找睢夭,卻忽然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她的那天,總覺得她的周圍有一種非常熟悉的力量,但是當時根本沒有讓他思考的時間。而一覺醒來,一切都已明了,她的身上一定帶着老師的某件物品,而她的死,也不過是一個安排好的局。
他們察覺到了他正被快速消耗着,為了除掉身為根源的她,亦或是為了拯救他的性命,聯手設下了這個圈套。
而他們的确也成功了,他沒有多餘的力量可供消耗,已經解除了之前那些法術。
但他還是必須找到她。
不如說,正因為法術都解除了,他才更急切地需要找到她在哪。那些法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消滅木鬼而存在的,經過他的實驗,過去的日子裏,這些法術都是以消耗施術人的力量為基礎,同時吸收木鬼的生命力,并阻止他們從自然中再次獲得“力”,直到他們的能量被吞噬殆盡,對施術者的精神力有着極高的要求,但只要控制得好,甚至能獲得一些新的數據和可能性,對他而言,是一種緩慢卻可控的方法。他曾經猶豫過,也質疑過自己的做法,因此他也的确不止一次地以自主意識控制了吸收的頻率和程度。而據前人的記載,如果突然中斷了法術,非但不能阻止對木鬼的傷害,甚至會加劇他們力量的流失。一般後者都發生在術士死亡或者瀕臨死亡的情況下,就像是殘留的法術在為其主人報仇一樣。
一旦讓睢夭就這樣死了,那他追尋了千年找到的唯一可能,也将沒有任何用處。
他必須趕在這之前找到她。
面對眼前的恩師,丹晉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他不可能從這裏得到任何相關的信息。
但是……
他深吸一口氣,屈膝跪地,肅穆地拜了一拜,“老師,您多保重。”
汽車在路上飛馳,丹晉方才離開後立刻前往末釋的住所尋找,可是到了那兒,別說住所,那棟房子都已經被拆了個精光,人早已離開。
明顯是不想被他找到,而且一如既往做得很絕。
說起來,他和末釋師出同門,但對方卻似乎總是一副看他不順眼的樣子,一直以來他倒是覺得沒什麽所謂,只是現在,倒顯出一些關系不睦的缺點來。
他把車開回家,一切從長計議。
一出車門,樹上一絲妖氣令他警覺起來。不陌生,但也談不上熟悉。
“你來做什麽?”
“恩公,我……”烏鸫從樹上跳下來,怯弱地低着頭,“我剛才在屋外聽到你和師傅的談話了,我……”
“你偷聽我們說話?”丹晉問道,語氣十分淩厲。
“不、不是這樣的,我、我當時正在清理法器上的灰塵,在給師傅打雜……不是有意的,但是,我覺得、我應該能找到他們在哪兒……”
“你能找到他們?”
“我、我的身體裏還殘留着一點他的手環的力量,應該能通過這個找到他。”
丹晉聽罷,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嚴肅地說道:
“多謝。”頓了頓又接着道,“如果你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以前的我對你有恩,那麽現在你已經報過恩了,今後你也不必再為此介懷。”
“可是……”
丹晉輕輕搖了搖頭,顯然不願再多說,烏鸫立刻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然而殘留的那絲力量實在是太過微弱,兩人費了一番功夫,才終于探尋到一個地方。
天松山的後山。
“你還真的找來了。”末釋鑿着一塊方正的石頭,石頭挺大,但也只是最普通的石料,不知道他有什麽用意,還是說只是打發無聊時光的獨特消遣。
“她在哪兒?”
“就算你開門見山地問了,我也不見得會回答你啊。”他撇撇嘴,繼續落錘。
一聲聲,仿佛敲在丹晉的腦中,時刻提醒着他,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在哪兒?!”丹晉重複了一邊剛才的話,只是語氣稍有不同。
“你知道她為什麽要選擇讓自己失憶嗎?”末釋問道。
不等丹晉說話,他又自說自話地接着說,“因為啊……太痛苦了嘛!假設每一年都有一件壞事發生,你想想,她活了多少年?千年的記憶啊這可是!不過她很聰明,忘掉不就好了,所以她才選擇了放棄那些東西。
“只不過這樣不徹底的失憶是有弊端的,每隔一段時間,過去的那些記憶又會回來,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洶湧,而導致這種現象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啊……算了,我可不要說那麽多無關的廢話。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知道?放心,我沒有打算逗你,好吧,其實我就是逗你來着……啊,我是不是語速有點快,讓你聽不清我在說什麽?說實話,我感覺我都快要精神分裂了,自從我
——窺視了她的記憶以後……”
末釋突然停止了剛才那一聲聲仿佛會無止境進行下去的敲擊,但是在兩人心底,那陣陣聲響依然在持續,在無比的煩躁中,似乎都有一頭兇獸在他們窄小的心房裏四處沖撞、尋找出路,直到頭破血流、磚牆破碎!
末釋把手中的錘子朝丹晉重重地揮去,在他避開之後,迅速上前揪住了他的領子,“現在不是在和你開玩笑了。”末釋咬牙切齒,目露兇光,恨不得把面前的這個男人撕碎。
“放了她。”
“放了?你以為是我抓了她?放心放心、我們是合作關系,可沒有你說的這麽危險……”他換回了嬉皮笑臉的樣子,可是下一秒,又嚴肅得令人膽寒。
“斷了你和她的聯系,她就可以永遠,永遠不去想那些煩心事了。”
“最多兩天,她就會死了,你應該比我清楚得多。所以,把她交給我。”丹晉保持着和末釋的距離,只是今天的他,似乎也沒辦法保持冷靜。
“開什麽玩笑?你以為我會聽你的?”
“……”
“好吧,也許,我可以考慮一下……好吧,其實根本不可能!只要你永遠不再和她有任何的接觸,只要你永遠放棄你現在腦子裏那種愚蠢的念頭……別擔心,我不會說出‘你想殺死她’這種話的……話說我剛才已經說了嗎?”
“……末釋,你有些不太正常。”丹晉冷漠地看着他。
“不正常?難道你不知道我的不正常就是正常嗎?我要是變得正常了才是真的不正常了。把你那副憐憫的眼神收起來,換做是你被一堆亂七八糟的記憶強行傾入,你可未必醒的過來!現在,從我剛才說過的話裏自己總結一下你所謂‘正常’的話。只要你離開,我就能夠讓她繼續活下去。”
“這不可能。”
“你的不可能,未必我就不可能。”
“你要怎麽做?”
末釋拿出那個葫蘆墜子,在手上晃了晃,輕笑着,“只要她在這裏面,永遠沉睡就好了。”說完立刻把墜子收了回去。
“在那裏面?”丹晉難以置信地看着末釋,想不通為什麽像他這樣一個人會說出這樣的話,“在那裏面也能叫活着嗎?”
“你可是要殺死她的,你忘了?你又比我好到哪兒去?!”
“我和她之間的事和你沒有關系。”
末釋醉酒一般,東倒西歪地走過來,“因為我喜歡她,她的事,自然會和我有關。但是你呢?你這個膽小鬼對自己的感情又清楚幾分?”
“與你無關。”
丹晉危險地眯起眼,心中的煩躁更是無法消解。
既然兩人無法交流,與其在這裏廢話,不如直接把東西搶過來。
“這就不說話了嗎?真可惜……我還是不可能把她交給你。”
一番話畢。
兩個積蓄了太多情緒的男人終于大打出手。
一個更新了自己瘋癫的極限。
一個挑戰着自己忍耐的底線。
“為了把她留在身邊,我可以成為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瘋子。而你,你又能做什麽?”末釋大聲吼着,仿佛要把自己心中所有情緒都宣洩出來才肯罷休。而丹晉只是顯得比往常更加冷漠決絕,甚至,帶上一分殘酷的意味。
我?我能做什麽?呵,這有什麽值得思考的價值,關鍵是——我此時此刻,做了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終章:化為塵埃
末釋靠坐着那塊石頭呵呵地笑着,他擡頭看着眼前這個和以往有着極大不同的人,心中思緒萬千。
原來一個人被逼到這種地步,自然就會産生如此恐怖的變化嗎?那份深藏多年的淩厲與傲氣,現在沒有絲毫收斂地一氣展露出來,竟是低估了他為此改變的那份決心,理所應當,這才是他真正的力量。
末釋捂着胸口,隐忍地咳了兩聲,咧嘴笑笑,“我一向願賭服輸。”說着掏出了那個葫蘆墜子,随意地遞給了丹晉。
丹晉卻沒有接過,冷冷道,“你施的術,只有你能解開。把她放出來。”
“哎呀,這個我倒是真的忘了……對不住啊,容我休息一下。”末釋作恍然大悟狀,收回伸出去的手,立刻開始閉目靜坐調整呼吸。
沒辦法再繼續幫你了啊。
他嘴角勾起一個極淺的苦笑,随即開始解除術法。
剩下的、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
一陣青光籠罩住葫蘆墜子,将它懸在半空,仿佛從四周不斷地引風而來,青光從柔和逐漸變得耀目,墜子也不住地旋轉起來,片刻過後,墜子便消失了。
定睛一看,睢夭正伏在地上,虛弱地喘着氣。
“你最好不要碰她,會吸走她僅剩的力量。”末釋警告道,阻止了丹晉略顯着急的動作。
“我已經解除了身上那些術法。”說完,丹晉走上前去,二話不說抱起了睢夭,動作卻極其小心翼翼。
天松山,槐樹下。
從後山到這裏本來也算不上遠,可是丹晉這一路上,竟也耗去不少時間。
正當他思忖着如何才能讓她恢複意識的時候,臉上忽然傳來了冰涼的觸感,他驚訝地看向懷中的人。
“我做了一個夢,丹晉。”睢夭輕聲道,她虛弱地笑着,“一個很長的夢。”
“……那只金色的蝴蝶……對吧?
“我們第一次相見的那個時候,你還那麽小……但是後來,你為什麽能看到我呢?看到、本已不存在于世人眼中的我。
“我想了很久,大概,就是那只蘊含着我靈力的蝴蝶的緣故……本來只是寂寞的無聊消遣,但最後、卻把你也牽涉了進來,對不起……”
他抓住她的手,纖細且冰冷,她的生命力正在一點點流失。
“可以了,”他緊緊握住,希望藉此把自己的溫暖傳給她,“不要再說話了。”
“丹晉……你究竟在執着什麽?”
他凝視着她的眼睛,說道:
“執着?一直以來,我也以為是這樣……但是,那是一個承諾,更是我自己的意願、是我花了太多世才換來一次轉機的決定。”
她無從得知,他曾經為此付出過多少。除了最初的那時和現在這一世以外,他竟沒有一次再有與她相見的機會。他看不見她,只是憑着前世、無數次前世的零星記憶,為了那個常人絕不會作數的渺小承諾,一路坎坷,直到現在。過去的他都一直沒有放棄,現在的他又有什麽理由不繼續下去?更應該、讓這樣的命運終結在自己手中。
承受着無盡的,不只是你,是我們兩人。
睢夭被丹晉抱在懷中,靠坐在槐樹下。
兩人靜靜無語,只有頭頂風吹葉動的沙沙聲響,這一點破碎短暫的時光,被延得很長很長,慰藉着她被過多回憶侵蝕的心。
沉默許久後,她終于聽到他說出了她最擔心的那句話,“你願不願意、讓我殺了你?”
他說得極其溫柔,仿佛只是在征求她一個小小的意見。
“不行,”她給出了她曾經反複思量的回答,“你我都清楚,殺死木鬼會有怎樣的下場。”
“我不一樣,相信我。”
“不可能的、你會被……你會變得、變成……”一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已經開始有些語無倫次。她無法阻止他,可是她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去承受這一切,從一種無盡中解脫,又跳入另一種無盡的深淵……這不是他應當得到的。睢夭無助地想,卻忽然看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辨出那是末釋,朝他投去了請求的目光。
可是末釋并沒有過來。
在睢夭悲傷的目光注視中,他退到樹後,匿去了自己的蹤跡。
丹晉一只手輕撫着睢夭的頭發,欲将掌心藏的符咒貼向她後頸。
她不願答應,那就只有讓她昏睡了再進行。
可他還沒來得及催動符咒,卻被一道道突如其來的白光束住了手腳,甚至将他和老槐樹綁在了一起。
“小姑娘還不快過來!難不成你想看着他死?!”
睢夭撐着最後一絲精神看過去,是丹晉的師傅,她心中慶幸,還沒有讓丹晉走到最後一步,一切、一切都還有轉機。末釋忽然沖上前來,把睢夭帶離了槐樹。
“老師、你們!”丹晉被縛住,絲毫動彈不得,他死命地想要毀掉束住他的法器,顧不上這是他恩師的至寶,顧不上自己釋放力量後将帶來怎樣的後果……第一次覺得出離憤怒,再拖下去……再拖下去……
如果一切功虧一篑,那麽他千年以來、生生世世所忍受的那些痛苦又算什麽?
只為了今世的他一人,卻讓過去從來命運多舛的他們白白犧牲自己的生活,那麽他和最初的他又有什麽不同,他倆的幸運都不過是建立在過去和未來的痛苦之上……他多年尋覓,輾轉四海,身體裏早已銘刻了關于木鬼的所有東西,這世上只有他,才是那唯一的轉機。
殺死木鬼的存在本身,卻仍為其留有一線輪回的光芒。即使要他變成木鬼他也在所不惜。
這是非他不可的事。但與此同時,這也是一個只能作為秘密存在的秘密,千年才領悟的無常天道,不允許那麽簡單就公諸于世。
可是一旦睢夭都不複存在,一切的一切都将付諸東流!
他憎惡地看着腕上的白色光芒,口中默念着禁咒,狠狠地咬破了嘴唇。鮮紅的血立刻滴了下去,在與白光相撞的同時,紅光乍現,兩者間摩擦出的金色閃電狀光芒噼啪作響,剎那間,紅光竟以迅猛之勢吞噬了白光。
可就在丹晉忙着解除束縛的同時,睢夭那邊,也已經到了極限。
她虛弱地睜開眼,最後一次看見他的樣子,可惜,這并不是平日的那個他,而是為了以自己的方式拯救她、不惜動用禁術,在痛苦絕望邊緣掙紮的他。她忽然覺得很傷心,前所未有的,她覺得自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錯……如果當初、沒有和他……那麽現在……他也不會這麽……的……
睢夭忍住了自己所有痛苦的表情,可是她忍不住手腳的顫抖,忍不住身體內外撕心裂肺的痛楚,忍不住變成碎片的撕裂感……待她最後一絲清明的意識即将消散時,她看見對面的丹晉正一步步朝她走來,可是,這也是她的幻覺麽?他的身體,慢慢地變得透明,可是這分明是變成木鬼、才會出現的前兆……
“這是怎麽回事?!”末釋和師傅都驚道。
丹晉冷漠而緩慢地朝這邊一步步走來。
他身上的束縛尚未完全解開,連着槐樹主幹的那道白光依然限制着他。此時,他只有眼中還殘有一絲理智,始終注視着她的、這雙眼睛。
他看到睢夭強忍着所有的痛苦,看到她的身體漸漸支離破碎,看到她也同樣注視着他的、那雙眼睛……
充滿了悲傷、充滿了悔恨,還有,見證了他身體變化的那一瞬間,她眼中那份難以置信和痛苦,仿佛已經蓋過了她自己所承受的。
而當他終于走到她面前的瞬間,她已經由碎片、化為塵埃。
一陣風過,他感覺她仿佛還在自己身旁。
他露出了滿足的微笑,同時失去了身為人類的最後一絲憑證。
“這一次,換我來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至此,《睢夭》正文已全部完結,等我緩一緩情緒之後,可能還會有一兩篇短短的番外。
這一年間,關于《睢夭》,個中心緒一言難盡。
若有人陪着我、陪着睢夭丹晉他們一起走到了這裏,在此謝過。
新的一年也要探索屬于自己的路,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