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藍火熄滅以後,又被琉雙點亮,她湊近了看,确認自己沒有看錯,真的是未來的妖君晏潮生。
冤家路窄,一來就遇見最不想認識的人。
琉雙記得,宿倫大人說過,七百年前,晏潮生年少時,曾經拜入空桑學藝,掐指一算,大抵就是這段時間。
只不過如今的晏潮生看上去稚嫩太多了,少年發帶松松垮垮,整個人狼狽不堪。他墨發鋪開,趴在蓮花臺上,肌膚蒼白,四肢以一種奇怪的姿态扭曲着。
看得出白羽嚣下手極狠。
琉雙注意到,他略微散亂的衣襟下,肌膚被片片蛇鱗包裹着。這些漆黑的冰冷蛇鱗猙獰難看,還有幾片朝外翻着,正汩汩流着血。
她有些意外,記憶裏,她沒有見過晏潮生身上有這樣的鱗片。
琉雙支着下巴,雙眸明澈打量晏潮生,心裏卻冷冰冰的。
她前世的夫君,哦不,前夫。她還記得,上輩子她很喜歡這個人,心甘情願陪他在鬼域生活了百年,種出一片燦爛的花,在又冷又孤單的山峰等他回家。
他卻最後連少幽給的明玺珠都沒留給她。
也不知她死那日,他知道以後會是怎樣的情形,有了宓楚,他應該也不會再想起她。
沒了心,人就聰明起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琉雙跳出局中,客觀分析,頓覺晏潮生這人挺壞。
他不愛她不要緊,可是他既然有喜歡的人,那一開始就不該欺騙她,把她當作一個替身。後來因為他心愛的宓楚,導致自己被抓走,只能捏碎心逃離天界回家,從而魂飛魄散。
前世已成過去,愛與恨,沒了能感知一切的心,都沒意義。
琉雙摸摸胸口,再見他,這具身體的心,跳動得不疾不徐,就像在冷靜分析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琉雙重活一回,知道許多将來注定會發生的事——
晏潮生将來會覆滅空桑。
若要阻止事情發生,保護原主的家,最簡單的辦法,是這個時候殺了他。沒有晏潮生,仙境自然不會覆滅。
念及此,琉雙指尖凝聚出幽幽藍焰,抵上晏潮生的脖子。
好一會兒,琉雙收回手。
不太妥當。原主愛闖禍,可是膽子小,別說殺人,境主罵大聲點都能把她罵哭。白羽嚣把人扔進來,過一段時日自己出九思潭,若是境主親自來接她,發現她殺了人,肯定知道自己不是原主,到時候就完蛋了。
雖然琉雙不大待見晏潮生,可是好不容易得來的生命,總不能給他陪葬。
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太過濃烈,琉雙嫌棄地離他遠了點。
琉雙看看四周,蓮花座漂浮在潭水之上,她伸出腿,打算趁晏潮生沒醒,悄悄把他往潭水中踹。
九思潭是化霧之水,淹不死人,等他泡幹淨了,白羽嚣回來,她就讓白羽嚣趕緊把晏潮生弄走。
琉雙小巧漂亮的淺紫鞋子,才蹬上少年的肩膀,他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睛。
黑暗中,琉雙連忙縮回了腳,與曾經的晏潮生相處久了,她下意識以為他還是呼風喚雨的妖君。
她心道,敵不動我不動。
琉雙有意觀察晏潮生的反應,輕輕一眨眼,明眸中流光滑過,在這樣的環境下,琉雙足以看清晏潮生的舉動。
少年晏潮生沒有擡起頭來看她,他掙紮着,把斷了的手臂努力往回縮,似乎要完成什麽動作。他十分吃力,經脈處流下的血跡染紅蓮花臺。
少年渾然不覺,眼尾發紅,咬緊牙關,帶着執着之意。血跡蜿蜒,晏潮生顫着身子,終于把手臂收了回去,琉雙聽見骨頭摩擦聲,毛骨悚然,看着都覺得疼。
最後少年用兩只斷手,哆嗦着整理自己散開的衣襟。
開合的衣衫重新被拉上,醜陋的蛇鱗再也看不見。他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額上全是冷汗,劇烈地喘着氣。
蓮花臺染上他的血,花瓣微微開合,似在水中顫抖。
琉雙瞥一眼潭水,淺淺紅色層層暈開。琉雙心裏冒出一個很壞的主意,如果告訴晏潮生,她早就全部看見了,不知道他會不會一口血噴出來,原地死亡。
想到他不能死在蓮花臺,琉雙極力按捺住了蠢蠢欲動的心。
琉雙見證完晏潮生合攏衣衫的動作,被他身上的血腥味熏得頭暈窒息。
白羽嚣把他折磨得很慘。
他實在太髒了,一身衣裳不知道穿了多久,不僅髒,血腥氣才更是災難。
琉雙屏住呼吸好一會兒,本來打算漠視,但快憋不下去了,嫌棄得不行,只好開口:“我給你用清潔術清理一下?”
少年肩膀顫了顫,好半晌,冷冰冰說:“不勞少主費心。”
喲,竟然又是一個原主的熟人。
聯想到晏潮生是白羽嚣口中的“小妖孽”,琉雙終于記起來——
拂柳說,赤水琉雙悔婚後,從昆侖回來空桑,撞見一名守山門的弟子,弟子要搜她入山腰牌,核查身份。
赤水琉雙匆匆逃離空桑仙境,哪裏記得住帶上自己玉牌。
玄衣弟子冷着臉:“無玉牌,不得進入空桑。”
赤水琉雙說:“我是空桑少主!你膽敢攔我,讓開!”
“我沒見過少主。”少年手中棍子一橫,“不聽你片面胡言,有玉牌則進,無玉牌離開。”
赤水琉雙試圖賄賂他,他冷笑一聲,一棍子打了過來,就砸在她拿着靈石賄賂他的那只手上。
這下嬌生慣養的少主徹底生了氣,哪怕白氏一族的大公子,平素都把她捧在掌心疼,一個給空桑仙境守門的,竟然敢對她動手,她當即想要硬闖。
這弟子卻并非善茬,在廢柴少主手下過了數十招,竟生生把她逼出山門之外。
赤水琉雙頂着一張幻化的臉,氣得哆嗦,又止不住羞惱,她堂堂空桑少主,竟然打不過一個守門的!
眼見拂柳的身影出現,赤水琉雙幹脆眼睛一閉,關閉靈識,把自己昏迷的事,賴在這個不知好歹的可惡少年身上。
赤水琉雙早早打算好,回來就關閉靈識逃避責罰,還順帶牽連了一把這少年。
誰知赤水琉雙昏睡以後,再醒來,芯子就換了人,變成現在的琉雙。
琉雙想起不久前夜裏,白羽嚣闖進來,說幫她教訓小妖孽,頓時忍不住嘆氣。
原來晏潮生就是那個連少主都敢打的倒黴弟子!
旁人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和拂柳卻清楚,這事對于晏潮生來說,簡直是無妄之災。他守衛山門,盡職盡責,如今因為背上傷害少主的罪名,被白羽嚣折磨成這樣。
晏潮生不恨自己和白羽嚣都不可能。
這下好了,不僅為了空桑安危要除去他,新仇舊恨下,為了自己好好活着也不能讓他活。
晏潮生是修煉奇才,等他變成妖君,自己修煉一萬年都打不過。
現在雖然不能動他,等出了九思潭,她立刻想辦法。
琉雙觀察了良久,晏潮生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弱。
這就好辦了,還商量什麽呀。琉雙直接把他拖過來,一個清潔術整理幹淨。
空中血腥氣散去,總算好聞起來,琉雙身心舒暢,滿意地松開他,少年被她這麽一通折騰,臉頰染上一層薄紅,不知是羞是氣,他胸膛起伏大了些,睜開眼睛冷冷看着琉雙。
他的瞳孔帶着淺淺的銀色,四目相對,琉雙知曉,恐怕他也能在黑暗中視物。
琉雙下意識以為他要罵人,可是半晌,少年的唇動了動,愣是沒說出一句話。
琉雙無趣地垂下眼,她不再分出精力給他,幹脆坐得遠遠的,繼續修煉。
少年一言不發,十分安靜。
兩人原本相安無事,可是沒一會兒,琉雙感覺到鞋子沾上濡濕的東西,血腥味又起。琉雙睜開眼,看見晏潮生身下重新滲出來的血,都流到她腳邊來了。
琉雙深吸一口氣,妖族好像有很多血,只要吊着一口氣,就不會死。
這樣一來,過一會兒,他的血必定會流滿蓮花臺,糊她一身,反反複複,無休無止。
琉雙一個激靈,被那副血海浸泡的畫面搞得全身發毛。
惡心感促使琉雙趕緊挪過去,伸出手覆蓋在他身體上方。先止血,不能讓晏潮生打擾她修煉,不然被關着出不去,豈不是要在這裏對着他一輩子。
她不是仙草了,不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掌中柔和的綠色光芒籠罩着他的身體,修複晏潮生的傷。琉雙一治,立刻發現晏潮生的境況有多糟糕。
他四肢被扭斷後,又被挑了經脈,心肺出了血不說,還斷了數根肋骨,修為也被廢了。
好不容易,總算止住了血,但她不會幫他治別的傷。琉雙離他遠遠的,給自己施了一個清潔術。
整個過程,晏潮生一聲不吭,任由她擺弄,若非他偶爾抽搐一下,琉雙還以為他已經沒氣了。
琉雙這回閉上眼,再不受任何侵擾。
晏潮生被扔進蓮花臺時,心中很絕望,他知道白羽嚣捉了自己羞辱,是為了給九思潭中這個廢物少主解氣。
他忍住不去想即将會發生的事情,阖上眼眸,生怕洩露眼中憎恨。
被傳世鏡送入蓮花臺時,他幾乎以為這是自己的死期,開始回憶這輩子少有的、乏味的經歷。
他身負妖脈出生,自有記憶開始,他和一群小妖怪,生活在一片山林。
說來奇怪,所有妖都有原型本體,比如虎妖的本體是老虎,豹子精可以變成獵豹,連鳥妖,都有自己的本體,只有晏潮生沒有。
他有意識時就一副凡人男孩七八歲大的模樣,以前的記憶全沒了,除了身覆漆黑鱗片,看上去與凡人無二。
妖怪們向來以實力為尊,晏潮生模樣看上去柔弱可欺,所有妖怪便都想從他身下撕下一塊肉。
晏潮生已經想不起來那些艱苦的日子,都是怎樣過來的。他讨好逢迎大妖,任由他們踩在他弱小的脊背上。屢次奄奄一息,還掙紮着給人磕頭。
他忍辱過來,掙紮活下去,不怕辛勞,不怕吃苦,日夜不停地修煉,終于,他的法力比山林大多數妖怪強,不用被人踩在腳下,也不用擔心會被吃掉。
可漸漸的,他越長大,需要的食物越多,胃裏像個無底洞,山林中能跑能動的被他吃光,他餓得難受,想要去別的地方尋找吃的,收服的妖怪小弟們攔住他,個個搖頭,說不可以。
他們說,如今這世間,仙界為大,自上古帝君相柳沒落後,散落八荒的妖怪們,個個夾着尾巴度日。
神仙們看不上法力低微的他們,不屑于收服他們,可若他們敢沾染其他土地,不說仙人們,光是道士,都會收了他們。
晏潮生只好忍住饑腸辘辘,依舊蹲在山林修煉。
但不是所有妖都像他這樣能忍,終于有一日,有妖怪踏出山林,沒多久,就在道士的符紙下,慘叫着化作飛灰。
一日又一日,山林的妖怪越來越少。
晏潮生不再坐以待斃,他出去找出路,幾只跟着他的妖怪同他一起,戰戰兢兢走在人世間。
他們認真做了僞裝,但沒想到,還是遇上了道士,晏潮生一開始不欲傷人,他知道一旦殺人,就是一條血腥的不歸路。他被關在籠子裏,聽見道士們輕蔑嘲笑。
“以為穿上衣衫就能當凡人,畜生就是畜生,注定為非作歹,為禍蒼生。生來低賤,也就死後,還有點價值。”
道士們看過去,妖怪們瑟瑟發抖縮在籠子中。
“這個皮毛不錯,許是能練一件護體法器。咦,那個妖怪的牙齒許能作利器。”
“師兄,還有這個小崽子,沒想到運氣不錯,逮到一只人參精,炖了必定功力大增。”
輪到晏潮生,為首的道士皺眉打量了一會兒:“別無所長,把他眼珠摳出來,再挖了內丹吧。”
晏潮生眼裏泛出血腥和冷意,他掰斷籠子,那是他第一次殺人。
道士們的血在他腳下淌了一地,道士們死了,晏潮生被各大修仙着追殺,說他惡貫滿盈,劣根不改。
晏潮生屢次逃出險境,但身邊的妖怪們卻沒有他這般好運。他們追随他,晏潮生卻沒有能力讓他們吃飽,更甚至,沒辦法保住他們的命,殺了小道士,總會來老道士。
依舊應了當初的命運,有妖被剝了皮,有些被拔了牙,最慘的,便是挖了內丹,鎖住魂魄。
最後一次,身邊的小妖為了救晏潮生,全部死了,只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晏潮生搶到一只小狼妖,背着他逃跑,狼妖眼眶裏帶着淚,氣若游絲說:“老大,你去修仙吧,聽說妖也可以修仙,修了仙,就能活下去,不用挨餓受凍,也不會被所有人觊觎內丹,能做一方帝君,受萬千香火供奉。老大,你今後要兇一點,兇一點,別人才怕你。”
說罷便在晏潮生背上斷了氣。
晏潮生沉默點頭。
那以後,他開始努力求仙問道。小狼妖的話在耳邊,晏潮生受了許多苦,碰了無數次壁,終于,三年前,空桑仙門大開,要在八荒廣收弟子。
晏潮生匍匐在他們腳下,把頭都磕破了,終于換來一個測試的資格。
他心生向往:若能拜入一位師尊門下,從此就能受到尊敬,踏入仙途。
晏潮生通過重重考驗,比所有新弟子法力都強,卻在測驗血脈時,那人搖搖頭:“妖脈弟子,只可幹雜活,不可拜入仙門,你要麽自行離去,要麽站在那一處,等候安排。”
晏潮生心裏生出無盡失望,到底沒舍得走,領了牌子,選擇留在空桑。
他被分配去守仙境入口,他聽說,三年後,空桑會有一場大比,只要是空桑弟子,哪怕是最低等的弟子,若能參加,有優異表現,或許被幾大家族的仙尊們看上,有機會破格收入門下。
為了這個機會,晏潮生不顧寒霜雨露,日日守在空桑入口,兢兢業業守衛空桑仙門。
晏潮生害怕出半點差錯,丢掉這個寶貴的機會。
有時候他擡頭,仙氣袅袅,往上看是萬重天,是能長長久久地活着,屬于一個男人的無上野心。而一旦低頭,往下便是無盡深淵,是那些死在他身邊、被挖了內丹的累累骸骨。
晏潮生不想步小狼妖後塵。
他要贏大比,哪怕最後一個仙力不怎麽高強、地位也不高的仙君願意收他做弟子,他也會感激不已,一定好好侍奉師尊。
春來秋去,抱着這一線希望,眼看這一日越來越近,卻什麽都被毀了。
因為攔了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他日夜不停修煉出的修為被廢,經脈寸斷。
多可笑,只因她是少主。她是天上雲,他是任人踐踏的地上泥。
被扔下來,感覺到她的打量時,晏潮生趴在地上,控制住自己憎恨的雙眸。
熬過那麽多風霜雨雪,人間數不清的悲苦歲月,連修真門檻都沒摸到,就要這樣死了嗎?他心中痛苦又不甘。
赤水琉雙會怎麽對他?
幹脆利落地灼魂,還是像白羽嚣那樣慢慢折磨?
沒多久,一只秀氣小巧,繡着灼灼海棠的鞋,踩在他肩膀上,就要用力蹬的時候,晏潮生睜開了眼。
晏潮生不願把自己難看的軀體暴露于人前,不論是誰。他知道,在所有人眼裏,這具包裹着蛇鱗的身體并不好看。
想起那些道士看着自己漆黑蛇鱗嫌惡的目光,反正也要死了,世上還無人會替他殓屍,不妨死得體面些。晏潮生咬牙整理好了衣衫,這才有空應付她。
入目一張令人作嘔的醜臉。
都說仙界出美人,也的确如此,晏潮生守在空桑,來來往往,見過不少好看的仙子。
可眼前這個,上古高貴的赤水氏,卻醜得令人一言難盡。
也不怪晏潮生不信她是空桑少主的話,換作任何長了眼睛的人,恐怕都不信。
傳聞空桑少主,年紀雖小,卻是萬年難遇的美人,姝色無雙,這張臉,也當得起姝色無雙?
晏潮生強忍疼痛,都做好和她同歸于盡的準備了,卻不期然,聽見她說,“我給你用清潔術清理一下。”
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好聽極了,和她的臉半點不符。
晏潮生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深知赤水琉雙和白羽嚣都又毒又壞,他當即出言拒絕。
本以為她會暴怒,沒想到她眨了下眼,就此作罷。
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又把他拖了過去。
晏潮生全身緊繃,看來她仍有折磨人的興致。他心中冷意泛濫,十分憎恨自己此時的無力。
要是能更強大些就好了,又強大又兇狠,今日就不會心高高懸起,任她擺布。
她掐了個決,晏潮生等待着身上疼痛來臨,白光閃過,他髒污的衣服幹幹淨淨,血漬也沒了。
晏潮生無法控制地,大口地喘着氣。
意識到少女沒有折磨他,反而施了一個清潔術,晏潮生擡起眸。
漆黑的九思潭,在晏潮生眼中和白晝并無區別。他看上去冷冰冰的妖瞳足以忽略一切黑暗,本來黑暗才應該是他生存的地方。
她沒有碰他,給他在狹窄的蓮花臺留出一片空地,兀自修煉去了。
晏潮生有片刻不解,就這樣?
他等待好一會兒,也不見她有別的動作,疲憊和疼痛侵襲,晏潮生無力地垂下長睫。
比起被扔下來前,身上舒服幹淨了不少。
晏潮生沒出聲,只要赤水琉雙不想起自己,也許他能活下去。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她又來了。
晏潮生握緊拳頭,他憎恨這樣提心吊膽,把命運交給別人的感覺。
一如當初小狼妖和其他妖怪的死,他什麽都做不了。
絕望與恨意讓他忍不住思索,若是自爆沒了修為的內丹,夠不夠讓她也受傷?
死了也得咬下她身上一塊肉。
可是還沒等他自爆內丹,少女掌心光芒柔和,覆蓋在他身上。晏潮生如置身在輕柔水霧中,綠芒拂過的地方,一點點平息了他的痛楚。
他的身體因為治愈而不自覺顫抖,銀色冷瞳劃過一絲惱怒和茫然。
她到底想做什麽?把他害成這樣,毀了他最後的希望,現在不僅給他清潔,劃出一小塊地盤讓給他,還為他治白羽嚣弄出來的傷。
他緊握的拳頭發疼,直到身上不那麽痛了,晏潮生依舊沒有明白她的用意。
真的不殺他嗎?
他的血止住後,在蓮花臺上待了三日,不動聲色地觀察她。晏潮生清楚,赤水琉雙雖然法力低微,可她到底有赤水氏仙脈,如今想殺他很容易。
她閉着眼,一張臉怎麽看怎麽難看,唯有長睫,如扇輕盈。
晏潮生隐隐有種感覺,她或許連他在旁邊這件事,都忘了。
晏潮生瞳孔變幻,因傷重化作銀色的瞳孔,在傷勢好轉一些以後,終于能變成正常的漆黑。
他垂下頭,心中充滿警惕與憎惡,她與白羽嚣一唱一和,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打一棍子又給顆甜棗,必定有所圖。
不管是什麽,他冷冷地想,她不可能得逞。
對琉雙來說,如今修煉是生命中頭等大事,她沒有關注晏潮生打量她的眼神,一心一意觀察原主的靈髓。
對于天生仙脈來說,靈髓決定了一個人的資質根骨,靈髓顏色越純淨,根骨越好。
琉雙分出一絲仙力,探查原主的靈髓,原主的靈髓是純淨的冰藍色,淡得幾乎看不出來,快要透明。
靈髓會越修煉越明亮,這樣淡的靈髓如同明珠蒙塵,無法發揮出赤水氏仙脈本身的實力。等日後它越發明亮,就可以越來越強大。
琉雙努力吸納仙力充盈它,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了效果,仿佛有一只手,将上面的灰塵拭去。
琉雙欣喜自是不提,她身上泛出淺淺一層冰藍色霧氣,輕如絲絮。
過了一會兒,琉雙發現情況不妙。
她雖然能往身體裏容納仙力,卻不能很好地調度它們。體內仙力亂飛,一時間蓮花臺仿佛飄散着藍雪。
琉雙有些後悔,不該修煉得這樣急切,原主的身體習慣了不疾不徐,現在修煉進度加快,身體無法适應,隐隐有生出心魔的趨勢。
琉雙努力試圖控制暴動的仙力。
想到上輩子最精通治愈之術,她只好試着把仙力轉化成柔和的治愈之術。
對面,少年低低一聲悶哼。
琉雙睜開眼,看見蓮臺另一邊的晏潮生十分狼狽,他在她暴動的仙靈之力下,本就沒有接好的筋脈疼痛不堪。
這些仙力如刀,一點點反複割裂着他的身體。
想來他忍了許久,終于忍不住了,才悶哼出聲。
眼見少年手背青筋鼓起,試圖去攻破蓮花臺,琉雙連忙說:“別動!”
她處在靈髓受損的關頭,九思潭可不能出岔子。
可是讓人家一動不動承受痛苦,顯然很難做到。
琉雙想想宿倫一本正經騙自己的樣子,當即看着他,說道:“你忍忍,你不想續上經脈,重新修煉嗎?”
他嘴角溢出一聲冷笑。
“少主既然把我害成這樣,為何還會幫我?”
琉雙不敢讓晏潮生發現,自己靈髓在經歷巨大考驗,這個時候她若能控制好仙力,不損傷靈髓,日後修煉會很快,若不能,靈髓受損,好根骨也壞了。
她咳了咳,柔聲說道:“我意識到自己錯了,不該那樣對你,我後悔了,真的,回來以後我一直在昏睡,不知道白羽嚣把你折磨成這樣,我想補救,真的,我只想治好你,你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吧。”
以前小仙草對着他說話,總帶着滿滿愛意,琉雙雖然不能體會那種感覺了,但這個技能信手拈來。
少年注視她許久,琉雙特別緊張,終于,他咬牙沉默,忍住不吭聲了。
他竟然信了,琉雙非常開心,專注轉換靈力。
漸漸,冰藍色仙力變得柔和,絲絲環繞翻飛在蓮花臺。琉雙學着調動仙力,最後成功護住靈髓,沒有損傷,暴動的仙力也轉化成治愈的嫩綠色。
她籲了口氣,睜開眼睛,意外地發現,蓮臺另一邊的晏潮生,幾近虛脫地倒在蓮臺上。
少年全身被汗水浸濕,臉色慘白,像是疼得死過一回。
然而陰差陽錯,琉雙本來随便說說騙他的話,竟然成了真。
晏潮生被困在蓮臺,受了她靈髓最純淨的仙力,嫩綠仙力拂過他的身體,如穿針引線,竟然把他的經脈接上了。
琉雙:“……”都不知道說晏潮生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承受了數百倍的痛苦,重新換來完整的經脈。
她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果然還是稚嫩的少年時代,她騙他別動,痛成這樣,為了那一分治愈經脈的希望,竟然真的一動不動。
換作七百年後狂妄的妖君晏潮生,只怕直接跳起來砍人了。
晏潮生在暴動仙力下,忍無可忍悶哼出聲時,幾乎想要不顧一切殺了對面的少女。
她體內仙力橫飛,那些仙力,如銳利殘忍的尖刀,刺痛他殘破的經脈。
他痛得渾渾噩噩,想不顧一切撞破蓮花臺。
血液幾乎逆流,他牙齒發着顫,對面的人突然睜開眼,說道:“你忍忍,我在給你治療經脈呢,你不想續上經脈,重新修煉嗎?”
想,當然想。
他做夢都想着拜入仙門,成為這世上最強大的存在,不必被道士追殺,不必被人任意擺弄生死。
真的成了廢物,他如何能甘心?
可是天大的笑話,她怎麽會願意給他接經脈?晏潮生完全不相信她的話。陷害他的人是她,如今說要治好他的人也是她。
實在太過可笑,他不信。
他聽見她放柔聲音,軟聲說:“我意識到自己錯了,不該那樣對你,我後悔了,真的,回來以後我一直在昏睡,不知道白羽嚣把你折磨成這樣,我想補救,真的,我只想治好你,你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吧。”
她真的不知道白羽嚣的所作所為嗎?不,有個聲音告訴他別信,她就是個騙子。
可是,晏潮生一個人不知走過多少孤寂的歲月,從來沒有人會用這麽柔和的語調哄他。
許是疼得不清醒了,晏潮生竟然也想着去搏一搏,她口中那一分可能性。
他還想再入仙道,參加大比,不能折在這裏。
她若真想殺他,大可不必費勁哄他,直接殺死他便是。想到這裏,他忍住疼痛,默認一賭。
晏潮生對自己從來足夠狠心,她仙力肆意下,他幾乎度日如年,千萬種疼痛穿梭而過,他全部咬牙忍了下來。
到了最後,他疼得連顫抖都沒力氣,生生暈厥過去。
暈過去之前,他心想,還好,經脈真的接上了。她方才不是在騙他。
不知過了多久,晏潮生恢複意識,睜開眼。
他聞到一股香氣,是從對面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
晏潮生是妖身,只要他願意,萬物皆可吞,赤水琉雙是上古血脈,修煉出來的仙力,使人垂涎。一身仙靈之力,聞起來香得令人不可自抑。
晏潮生以前聽人說,空桑少主是個廢物,現在看來卻并非如此,她的修煉可謂十分迅速,短短數日,原本稀薄如霧的靈氣,就能形成幾乎凝實的片羽。
晏潮生喉結動了動,收回目光,他現在能坐起來了,審視着自己被廢修為後,小了好幾圈的元丹,拳頭微微收緊。
不久後就是空桑大比,一切卻已付諸東流。
晏潮生眼中嘲弄一閃而過,若可以,他真想吞了赤水琉雙,一身丢失的仙力就回來了。可這樣修煉,一方面為天地不容,另一方面,他殺了少主,不可能逃得出空桑。老境主一根手指就能讓他魂飛魄散。
他壓下心中殺意,垂下眼睑。
她以為接好經脈,有了悔意就能彌補他嗎,真是白日做夢!
過了幾日,片羽消散,蓮臺花瓣盛放,驟然開到極致,琉雙驚喜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突破了!
九思潭外傳來一陣陣鐘聲,琉雙一看,果然蓮花臺的禁锢,已經無形消失。
琉雙步履輕盈地站起來,飛出九思潭,一眼也沒回眸看留在蓮花臺中的晏潮生。
如琉雙先前所想,境主表面嚴肅,實則無比疼愛女兒。九思潭一有波動,早早在外面等她,琉雙才出去,就被摟入一個香氣撲鼻的溫軟懷抱。
女子摸着她的臉,心疼得快要掉淚:“娘的雙雙,怎麽消瘦成這樣,都怪你爹不好,非要這樣罰你,依娘說,靈脈是他的事,他怎麽舍得犧牲我的雙雙。”
女子眼淚掉入琉雙的發,在女子懷抱中,琉雙冷冰冰的心,仿佛被一只手輕輕一撥。
與見到威嚴的赤水翀不同,她看到眼前溫雅的夫人,儒慕和委屈之感,忍都忍不住。琉雙一時都分不清是自己的感受,還是原身殘留的情緒。
琉雙恍然想起,凡人娘親的懷抱也曾這樣溫暖。
紫夫人拍着她的背:“娘在這呢,再不讓你爹罰你。”
琉雙眼眶莫名有點兒酸。
身後有人低咳一聲,琉雙站好,境主赤水翀站在不遠處,白追旭也來了,白羽嚣不見人影。
赤水翀的審視讓琉雙一個激靈。
她驟然想起,原主的修煉是很緩慢的,如今自己這麽快出關,紫夫人愛女心切或許不會第一時間覺得異樣,卻瞞不過境主。
赤水翀目光複雜:“琉雙,過來用靈石一測。”
境主掌心出現一個透明的琉璃珠子,紫夫人想起什麽,見琉雙不動,驚喜地推了推琉雙:“雙兒,快去呀。”
這幾個人,琉雙一個都打不過,個個虎視眈眈盯着她。
琉雙悔不當初,早知道不該這麽早出來。如今在衆人目光下,不得不把手放上去。
透明的琉璃珠一開始出現淺藍,後來逐漸轉變成絢麗的明藍色。
琉雙手僵住。
赤水翀哈哈大笑:“好,好!我赤水氏後繼有人了!”
琉雙一愣,赤水翀的反應竟然是高興?
白追旭眼裏也出現喜色,道:“恭喜少主,魂魄歸位。”
只有琉雙不明所以,心驚膽戰。
紫夫人摸摸她頭發,溫和地說:“即墨氏占蔔果然名不虛傳,三百年前你出生,即墨境主前來道賀,為你占蔔一卦,說雙兒命中有一劫,渡過則魂魄歸位,光複空桑有望。”
紫夫人沒說讓她想起來就害怕的後半句,若渡不過,則香消玉殒,世間再無空桑一族。
于是這麽多年,大家都提心吊膽,生怕少主出事,日日盼着她魂魄完整。
琉雙收回手,心中茫然,只有她知曉,她并不是原來的赤水琉雙。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琉雙百思不得其解。
紫夫人心疼過了女兒,撫着琉雙的臉,又止不住心疼女兒沒了花容月貌,說:“雙雙,你先前怎麽這般糊塗,竟然吞幻顏珠,那是能随便吃的嗎?”
琉雙說:“都是我的錯,以後再也不敢了。”
“如今想變回去,恐怕不容易。”紫夫人嘆息一聲,看向境主:“你救救雙雙,她已經知錯了。”
赤水翀看見琉雙這張臉,也是額角青筋一跳,實在不知道自己女兒怎麽這麽能造作。
“幻顏珠不可逆,我也沒有辦法。”
紫夫人焦急得不行,赤水翀低嘆一聲:“不過,我沒辦法,不意味着旁人沒辦法,昆侖有神器神農鼎,神農鼎能煉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