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歇了幾日,靜姝吹着鹹澀的海風,目光平靜地眺望着無垠的海面,一陣陣海浪層層疊疊地推到岸邊,沖刷着暗綠的礁石,心頭也随着浪潮有些波瀾起伏。
出來已經三個月了,也不知……他過得如何。
水色的裙裳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明月之下一雙烏黑靓麗的眸子映着海面折射出的粼粼波光,像是能從那夢幻般的光線中捕捉到一抹清冷的背影,端坐在朱紅長廊上,輕撫着手中長劍。
晚風吹過的時候,會輕輕撩起他額前的劉海,瑩白如玉的面容上那雙阖着的眸會微微顫動,繼而慢慢睜開,清隽的目光淡淡掃過庭前茂盛的樹梢,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能被他眼底的寧靜感染,連她也被無形之中安撫下去。
過了幾日,江城領着一堆人又來了,看着站在面前的靜姝心情滿是複雜,“你們可以出海,但只有七天時間,且來回都要經過我們的清點和盤查,少一個人多一個人都不行,貨物也要查。”
這當然沒問題,靜姝點點頭,示意他們上船核查,除了弟子們攜帶的佩劍,別的也沒什麽好查的了,船艙裏都是些江南帶來的絲綢織物,并沒有不妥的地方。
盤查無誤後,江城命人解開船錨上的鎖,商船啓航了,到對面靠岸的時候,又費了些波折,但占領着瓊州島的不是官兵,葉蒙就不同他們客氣了,直接重劍一掃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硬是把那些占山為王的草寇給吓退了一步,只能遠遠地看着他們和當地人交易。
不得不說葉晖眼光不錯,居然看上了瓊州這塊寶地,海島上的居民都靠漁獵和采珠為生,海底的稀罕玩意兒在這裏數不勝數,倒像是路邊的垃圾一樣随意堆放。
靜姝沒打算直接把貨賣了,畢竟在這裏銀兩看上去并沒有什麽大用途,她花了幾天時間走訪當地采珠的人家,拿絲綢換了大批珍珠珊瑚一類的東西。
葉蒙從小跟在葉孟秋後面分辨礦石,對鑒別珠寶一類的物什十分在行,他随便揀了一顆放在手心仔細觀看,“這些珍珠色澤上佳,比我以往見過的都要好,要是帶回江南,二哥就該樂呵了。”
靜姝也覺得這是好東西,點了點頭,“四莊主,我們再去看看別的地方看看吧。”
“好嘞!”葉蒙把珍珠放了回去,示意身後跟着的弟子把裝得滿當當的箱子擡到船上去。
湛藍的海水沖刷着金色的細砂,好像越是往南走水便越藍,到了瓊州島上,這水竟藍出了寶石般的光澤。靜姝盯着腳邊一波一波的海浪出神,在她的眼中,海水裏凝練着一股股清靈之氣,從自己的腳底蹿了進來,頭頂雖有烈日當空,她卻不覺炎熱。
“靜姝姑娘?”葉蒙在前面叫了她一聲,走了一段發現她居然沒跟上來。
靜姝應了一聲,邁步走上去,她的身體越來越奇怪了,先是聽覺更甚以往,接着身子也輕了,如今她的眼睛總能看見一些以往看不見的東西,所有感官和幾年前變得大不相同。
目光落到自己手腕上那兩道鮮紅的砂痕上,三年多過去了,這朱砂還是這麽鮮豔,它真的能封住她體內那所謂的靈氣嗎?
兩人一路走到靠岸的碼頭上,并沒有什麽別的收獲,葉家華麗的商船在一衆破舊的漁船中十分顯眼,葉蒙和靜姝一合計,覺着差不多便打算啓程回去,畢竟江城只給了他們七天時間。
靜姝倚在船欄上,淡淡地看着出海歸來的漁船卸貨登岸。
咣當一聲,随着一副漁網倒轉着灑在地上,噼裏啪啦的魚躍聲中夾雜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靜姝本就對聲音十分敏銳,目光自然而然就掃了過去,烏色的眸光甫一落下,便再也挪不開了。
“怎麽還有塊這麽重的石頭?”她看到一個漁民罵罵咧咧地在說話,“晦氣,把網也給弄破了!”
腳下船身晃動,商船開始出港。
“停船!”
一船的人驚愕,他們頭一回聽到靜姝這麽大的聲音,葉蒙看到她直接翻身從船欄上跳了下去更是驚出一身冷汗,慌忙扶到欄杆邊上往外看,就見那一身青衣輕飄飄地踏着空氣落到了岸上。
連忙叫人去停船,葉蒙撐着欄杆也翻了下去,走到靜姝身後喊了她一聲,對她的行為十分不解。
靜姝沒理會後面的人,倒是仰起臉朝那自認倒黴的漁夫問道:“船家,這塊石頭你還要不要?”
漁民看見一衣着不凡的少女蹲在那塊破石頭面前,“你想要?”
靜姝點頭。
“這破石頭有什麽稀罕的,要拿拿走。”漁民擺擺手,這些外來人的女兒家就是特別,一塊髒兮兮的石頭也想要。
“多謝。”靜姝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了下來,“這個請您收下,應該夠您買一個新的漁網了。”
嘿,有點意思了。漁民看到放在地上的那一錠銀子,眼睛就亮了起來,“诶好好好,小姑娘懂事。”
葉蒙看她居然拿一兩白銀買了塊破石頭,滿頭霧水,“靜姝姑娘,你買這個……”
“您先掂一掂。”靜姝低聲解釋道。
葉蒙半信半疑地把那塊臉盆大小的黑石頭端了起來,真沉,且這比海水還要冷上幾分的溫度,倒像端着個冰塊似的。眼底露出一絲驚訝,靜姝推了他一把,示意上船以後再說。
商船重新動了起來,甲板上,一堆弟子好奇地看着葉蒙和靜姝面對面坐着打量一塊黑黢黢的石頭。葉蒙拔出輕劍在石身上拍了拍,聲音清亮,“這不是一般石頭,是鐵。”
“靜姝姑娘,你是怎麽發現這塊石頭這麽不一般的?”好奇的弟子在旁争相摸了摸那冰涼的溫度,這還是塊寒鐵啊。
“白色。”
“啊?”
靜姝輕輕撫過光亮的石身,“它是白色的。”
弟子們驚了,這塊石頭明明是……黑的啊。
只有她能看到,那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銀白色光暈,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麽純粹冰寒的氣息,“四莊主,依您看,這塊寒鐵能否鑄劍?”
葉蒙驚訝,繼而順着靜姝的問題陷入了深思,“這……應該是可以的,但最好是帶回去讓劍廬的師傅們看一眼。”
“那就帶回去。”靜姝點點頭,直覺告訴她,這是個很好的東西。
回到雷州以後,江城又上了一次船盤查,人一個都不少,武器也都在,豔麗的絲綢換成了一整艙的珍珠和珊瑚,光芒萬丈險些閃瞎了他的眼。
商船在雷州停留了一日,靜姝破天荒寫了一封長信,把瓊州一行的經過交代了一番。葉晖收到信的時候他們已經在返程的半路上了。
看到信封上娟秀的字體,他眯了眯眼,拆開來仔細看了一遍,瓊州之行出乎意料的滿意,靜姝甚至還和雷州的郡守談妥了一筆兵器買賣,以供他們早日平定瓊州匪患,果然把她派出去是最合适的。
商船出發到半路他才知道從雷州出海得費些周折,火急火燎地上下打點,弄到了應急的官府批文,結果東西還沒送到他們手上,靜姝居然自己搞定了,就是這方法嘛……
從某方面來講,自家大哥真的是很給靜姝長膽子了。
葉晖想了想,讓人把靜姝難得寫長的信送到落梅居去了,這回她出遠門那麽久,葉英先前就是不放心的,眼下雖然看着和平常沒什麽區別,但葉晖覺得他定是念着的,只是嘴上不說而已。
落梅居裏,寬大的袖袍沿着案幾的邊緣垂落,葉英靜靜地看着紙上秀麗的字跡,仿佛能看到她伏在桌上認真寫字的模樣。
她的手小,寫的字也小,幼時他教她練字,寫的大字總是不好看,每次她想學着他一氣呵成寫下來的時候最後幾筆永遠都是斷斷續續,好像她的力氣只夠寫那一撇或者一捺似的。
想起小時候的事,葉英的眼中泛着柔和,他的回憶總是被她占滿,滿到他時常忘記從前那些沒有她的日子自己是怎麽過來的。
又過一月,葉家南下的商船終于停靠在運河沿岸,靜姝看着闊別許久的街道,眼底有絲絲的懷念,葉晖早早地就得了消息,此刻已經領着幾個商鋪老板在港口等着了。
靜姝把一路上所有交易的明細交給葉晖過目,核實了銀兩,清點瓊州帶回來的貨物,成色好的全都帶回莊內留用。看着雜役們分箱裝好運向城中各處商鋪,葉晖贊許地拍了拍她的肩,“靜姝,這次辛苦了,我就知道你不會辜負我的期望。”
“多謝二莊主。”靜姝欠身行禮。
葉晖笑着眯起了眼,打量了周圍一圈,“咦?怎麽不見四弟?”
忙了半天的靜姝忽然想起另一茬重要的事來,“四莊主在劍廬,二莊主,要沒別的事我也先走了。”
“行,去吧,路上辛苦,好好休息。”葉晖擺了擺手,心裏已經在盤算着下次再往哪邊走上一趟。
靜姝下了船,腳步飛快地跑過長街,守門的人連影子都沒看清就見一道風刮了過去,她一口氣跑到落梅居門口,看着熟悉的院門,心跳撲通撲通跳得劇烈,腳步盡量平穩地跨了進去,熟悉的身影還和她記憶中的一樣坐在走廊上,閉目輕垂着頭,像是聽着遠近的風聲。
“莊主。”嘴唇顫了顫,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一聲輕喚擠出咽喉。
垂落的眼睫擡起,清隽的眸色帶着往常一般無二的鎮定朝她看來,還在山莊門口他就覺察到了那股直直沖來的氣息,且是從未有過的清晰和強烈,甚至讓他開始期待那一襲熟悉的青衣從院門處探頭進來張望的情形,見她小臉微紅呼吸輕喘的模樣,葉英微微抿起了嘴角,“怎麽跑得這麽急?”
靜姝喘勻了氣,小步邁到他面前,“我……我給您帶了禮物,您去看看吧。”
禮物?
下一秒,葉英就被人拉着站了起來,眸色輕怔,柔嫩的小手直接勾着他的手指朝前走,“快去。”
落梅居的下人們一臉驚愕地看着離家數月的少女進了門就拽起他們的主子腳步蹭蹭蹭往外走。
“靜姝。”剛走出院門,葉英便稍稍用力把走在前面的人兒順勢拉回身邊,輕垂的目光裏暗含着無奈。
“呀……”後知後覺地放開手,靜姝趕忙低下頭,耳尖通紅。
葉英似是眉眼含笑,可惜她低着頭沒敢留神,“去哪兒?”
“劍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