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葉晖驚訝,小時候靜姝可是同葉英一道待了那麽多年的,往常去的時候總能看到葉英在練劍或是打坐,靜姝默默待在一旁的模樣,兩廂安好,怎麽忽然就說靜不下心了。
捏了捏眉心,個中緣由葉英自己也說不太清,特別是昨日見過那雙即将撞破所有情緒的眸子之後,他總能想起她。
定下了離莊的日子,落梅居的侍女們頭天晚上便開始替葉英收拾換洗的衣服和一應用具,他負手站在走廊上,侍衛忽然通傳葉芳致到訪,他颔了颔首,舉步前往書房會客。
“莊主。”葉芳致躬身行禮,從懷裏小心地遞出一個長條形的盒子來,“這是您之前吩咐做的東西,寒鐵熔了以後剩下的餘料不多,小的擅作主張綴了點珠花上去,順便找了個雕花的匠人把別的地方表面紋了紋。”
葉英接了過來,點頭致謝,“你費心了。”
葉芳致心道這鏈子做得那麽短一看就是送給姑娘的,自家莊主要真的直接打兩條鐵鏈子那哪兒成,女孩子嘛,總是喜歡漂亮東西的。
至于是哪位姑娘……葉芳致覺得除了那位也不會有別的了。
葉英次日便要離莊,他和葉芳致在書房裏就熔煉及後續打磨的事項說了許久,細枝末節的地方全都一一交代了。
等葉芳致起身告辭,剛好和外出歸來的靜姝撞了個正着,他笑眯眯地拱拱手,朝書房指了指。
靜姝一愣,不明所以地走了過去。邁過門檻,看着那個坐在案邊清冷如雪的身影,視線有些恍惚,明天以後,她就要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了。“莊主。”
葉英微微側身,示意她到邊上來,“手。”
烏色的眸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跪坐在旁伸出了手,白皙的手腕上紅砂鮮明,便道:“這朱砂還好着呢。”
三年多了,居然沒有褪色,仿佛刻入骨血一般,那道長的功力當真深厚,前次遇到他的時候說靜姝還能緩上幾年,但不知自己這一閉關要過上多久,他擔心靜姝熬不過這段時間,“這個給你。”
“給我的?”靜姝看着推到面前的盒子,打開之後驚訝了,兩條漆黑的鏈子并排放置着,刻着繁複絢麗的花紋,中間各自點了顆細小的翡翠,眼睛再一眨就愣住了,她看到了黑色之下細細游走的銀白寒氣,“寒鐵?”
“嗯。”
烏色的眸忽然就睜大了,“您不是說寒鐵不夠嗎?怎麽還……”
“這本就是熔鑄過程中剔出來的,等了幾日,剔除的總共也就這麽多。”葉英淡淡地說,“寒鐵和朱砂一樣都有鎮靜之效,只是朱砂性熱且有一定毒性,寒鐵性冷但效果尤勝,這朱砂刻在你的手上,若他日淡去,還有這寒鐵替你緩一緩。”
“哦。”靜姝低下頭,愣愣地呆看了一會兒那兩條做工精細的手鏈,她只道是旁的事讓他牽挂着,卻不想獨獨把自己給漏了,她咬了咬唇,“莊主,您能給我戴上嗎?”
葉英看着她滿是希冀的目光,心中随之波動,點了點頭,雙手執起細鏈的兩端,繞着她白嫩的手腕把鏈子扣上,長度是剛好的,也恰巧遮住了腕上那兩道鮮明的紅痕。
冰涼的寒鐵緊貼在皮膚上,一會兒就沒有感覺了,靜姝看着流動着寒氣的手鏈,“莊主,您給我戴上的,我就不摘了。”
葉英輕輕抿起唇角,“小心往後大小不合适摘不下來。”
“那也不行,我會戴一輩子的。”靜姝挑着眉,認真說道。
一輩子……嗎?他看着低頭捏轉着手鏈的女子,心尖的潮熱漫上咽喉又不知該說什麽。她總是将這三個字挂在嘴邊,其中蘊含的深意卻讓他避之不及,一次,又一次。
次日,葉英在清晨出發,一如十七年前的那天,靜姝前一晚就沒怎麽睡,天亮以後聽到動靜便起床了,她倚在連廊出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轉着腕上的手鏈,心思也不知飄往何地。
腳步聲起,落梅居的另一方向走來一人,晨風吹開了額角淡紅的梅印,沉靜如水的面容發現廊外倚靠的那一抹青影後微微起了波瀾。
靜姝放下手,迎面而來的人直直地映入眼底,待他走到身前,她一低頭,“莊主。”
“我不在,好好保護自己,若有事,你可與二弟說。”清冷的眸色将她纖細的輪廓包裹,心中忽然湧起許多眷戀,好似有雙無形的小手牽住他心頭最為柔軟的部分想将他就此留下,葉英連忙定了定心神,繼續道:“往後身體有何處不适,直接去找盛神針,莫要讓旁的人給你診脈。”
她點了點頭。
抿着唇,擡起手輕輕一揉她烏黑的發絲,“乖。”
“您又當我是小孩子了。”靜姝雖擰着眉卻沒敢擡頭,只想着他掌心輕貼的溫度能久一點,再久一點,因為過了這一天,她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葉英壓下心頭無奈的笑意,目光慢慢暼向院門外同樣早就站着的葉晖和葉蒙。
葉晖輕啧一聲,看着門裏面的兩人,大哥眼底的寵溺之色只教他覺得自己和葉蒙在這兒有些礙手礙腳,但還是硬着頭皮走上去,“大哥,我和四弟來給你送行。”
輕一颔首,葉英由衆人簇擁着緩步走到山莊大門處,劍冢弟子早就得了消息在外候着了,他走下臺階,轉身淡淡說道:“就送到這吧。”
“好,我在這裏靜候大哥出關。”葉晖抱了抱拳,葉蒙在另一邊也跟着拱了拱手。
“嗯。”清冷的眸色流轉到他們身側的青衣女子身上,她一路走來都是低頭緘默的模樣,“靜姝。”
用力壓下眼底的不舍,她擡起小臉,“莊主保重。”
葉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轉身接過下人遞來的包袱,步伐從容地朝遠方重山走去,背後幾道視線緊緊相随,亦能分辨出其中那道滿是落寞的目光,他半阖着眼,輕輕動了動唇。
你該好好為自己打算。
烏色的眼眸驚起一陣波瀾,靜姝急急邁出幾步,下了臺階愣愣地看着漸行漸遠的身影,他說這話,什麽意思?
她一心為他着想,他卻讓她為自己打算,心頭忽然刺進了一根利刃,傷口不住地淌着血,她目送着那道步履堅定的背影遠去,身體漸漸發涼。
葉晖回去之前看靜姝定定地站在那裏不動便叫了一聲,她擦擦眼,低頭跟在他身後進了門。
葉英閉關的事情沒有隐瞞,不到半日莊內所有人都知道了。雖然對莊主離莊有些不安,但一想到是那個人,弟子們又紛紛期待起他出關時的情形來。
葉英現在的武學造詣放眼江湖已是佼佼之輩,若是再精進幾分……想到這裏,他們又充滿了信心和驕傲。
大哥不在,葉晖把所有事情攬下,卻比之前要輕松幾分,事務雖雜,倒不用他一個人幹。
落梅居的書房敞開着,青衣女子坐在案前目光沉靜地翻閱着手中的賬冊,手邊還有一疊厚厚的條子等着她去答複,膳堂修繕要用的銀子,下人傷病的撫恤,還有新進府庫的各種鑄材布匹糧食開支等等。
往常靜姝只是一個負責記賬盤賬的,葉晖也沒說,葉英走了沒幾天忽然就告訴她往後不用再跑來跑去了。她當時還有些疑惑,直到落梅居的管事嬷嬷把書房鑰匙交給她,說是莊主給她留下的。
随後就見幾個有點眼熟的夥計把時常擱在賬房臺子上的那疊條子和一摞摞重要的賬冊全給她搬過來了,“二莊主說,往後這些就全交給姑娘了,姑娘自己拿主意便好,若是定不下的再去找二莊主。”
靜姝一愣,呆望着瞬間堆滿的書房角落沒有回神,有時候她真的不知該為葉英對自己的好而歡喜,還是該為他的冷情而惆悵。
另一頭,葉晖活動了下肩膀,聚精會神地看起手中的地圖,準備籌謀下一次走商的路線。
葉蒙在旁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模樣,茶盞端起又放下,有些忐忑地開口道:“二哥,這不妥吧,你這是……要讓靜姝姑娘管莊子裏的大小事務啊。”
把整個賬房都交出去了,這真的是應了葉晖當初說過的話,他要開始安心經商了。雖然那姑娘看着很讓人放心,但他怎麽想怎麽都不對勁,藏劍山莊這麽大,要是她錯批了什麽,那可是要出亂子的。
“無妨,靜姝已經跟在我身後學了一年,不成問題。”葉晖擺了擺手,俨然一副放心的模樣。
“一年?這不夠吧?二哥,你當初跟在父親身後都學了好幾年,這要是讓靜姝姑娘去做,這……”
葉晖合上地圖,看着葉蒙不安的模樣,笑了,“你道靜姝是尋常丫頭麽?”
對于靜姝,葉蒙自是不解之處甚多。
“靜姝六歲就能記住鬧市中匆匆一瞥的相貌并畫下來,幾年功夫就把大哥書房裏那一架子書看個七八,且看什麽會什麽,這資質,莊中無人能及。”葉晖長長地舒了口氣,“她自幼養在大哥身邊,你也莫說什麽不放心的話,大哥放心的人,我也是放心的。”
葉蒙本還想說些什麽的,但聽得葉晖最後一句,便咽了回去。
落梅居裏,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響,一襲中規中矩黃色短裝的小丫鬟在外敲了敲門,“靜姝姐姐?”
視線從賬冊上移開,靜姝輕輕一點頭,小丫鬟便端着一杯枸杞茶進來了,“這是秦嬷嬷讓我端給你的,說你整日看這些傷眼睛,要多休息。”
靜姝也不知落梅居的下人是怎麽想的,葉英一走反倒把她當主子供了起來,疑惑地去問了管事的秦嬷嬷,才知道葉英走之前留了話,要他們照顧好靜姝,甚至還讓人給她安插了個小丫鬟,就住在她的房間隔壁。
“秦嬷嬷,這就不必了吧,我自小在下人房裏長大,大家都是低頭做事的,不用特地找人跟着我伺候。”
秦嬷嬷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嬷嬷,她眯着慈祥的眼笑呵呵地說:“這也是莊主的意思,說你啊,走路的時候總愛發呆,需得有個人幫你在旁邊看着路;性子悶悶的又不愛說話,還要找個活潑點的。”
靜姝在心頭把那個名字翻來覆去念了好多遍,目光又愣愣地望着遠山層巒,腦海中浮現出那張面如冠玉的臉來。
“靜姝姐姐?靜姝姐姐?”小丫鬟放下茶盞,伸手在靜姝眼前晃了晃,見她收神望來,便笑嘻嘻地說道:“旁人說的果然不差,靜姝姐姐是個會發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