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千舟 — 第 19 章 靈草

靈草

穿過客棧前堂,走過後廚,行出幾丈遠是一方獨門小院。屋外晾曬着衛矛、川穹、佩蘭等草藥。

看着那緊閉的房門,謝影化作一陣霧氣從門縫中鑽進,附着在方桌靠牆那一側桌腿上。

歸術盤腿坐在木枰上,前頭立着一面銅鏡。她微垂着頭顱,看不清神情。可那身影異常寥落,竟隐隐透出一股大限将近的腐朽來。

風吹起她額前的發,謝影竟在那繁密的發間發現兩縷白發,那樣突兀,像素雪蓋在盛夏的枝頭。

小藥童俯身爬在書案上,筆墨灑了一地。稚嫩的面容凝出一抹憂色,眉頭攢動,仿佛在睡夢中遇到了可怖的事情。

随着風卷起砂礫落在銅鏡上,小藥童坐起身來,擡着一雙迷茫的眼看了看四周,然後起身走到鏡邊,擡手拍了拍歸術的肩膀,“師父,該醒醒了。”

在歸術擡起頭的那一刻,小藥童清晰望入那雙倦怠的眼。他愣片刻,擡手在她面前揮了揮,“師父,你怎麽了?”

他不太明白,今晨只是說靈臺染塵,心情不暢,為何現在看來卻像受了數十年風霜雨雪侵蝕一般。

“阿生。”歸術的聲音又啞又輕,渙散的眼眸落在窗外那随風搖曳的枯枝上,“我錯了嗎?”

她這一問,不光令小藥童屏息,謝影也深眼看過來。

“罷了。”她忽然低笑一聲,聲音蒼涼,“夢回過去又如何,重要的是現在。”

說罷,她緩緩站起身來,問:“卞家可是來人了?”

“是,今晨卞老爺來門外等了半個時辰。”

歸術低眸想了片刻,話裏諷意深濃,“卞家小姐是個癡情人,可是癡情不是個好東西。”

“罷了,走一遭吧。畢竟首富都上門了。”

在歸術起身那一刻,謝影也悄無聲息出了客棧。

“來了。”她走到周盡床邊,看着榻上那面容枯槁的女子,語調莫名,“兩縷白發倒讓她上門了,可笑也可悲。”

他擡起沉重的眼皮,靜靜看着她的面容,在三息後,終是支撐不住,重重合上眼。

歸術進門的時候,淡淡掃一眼殷勤厚待的卞父卞母,讓所有人下去後走到周盡床邊。

将他從頭到腳看一眼後,聲音不無譏諷,“這是害了相思病?”

小藥童上前探脈,又看了看周盡的眼白跟舌苔,道:“郁結于心,肝氣不舒。夜深難寐,腎陽有損。心火虛旺,心神難寧。”

“人有七情,七情傷身。”歸術摁住小藥童打開藥方的手,靜靜道:“治不了,別治了。”

小藥童有些疑惑地看過來,“可是這體症确實需要調理啊。”

“心病需要心藥醫。治得了一時,治不了一世。”

說罷,歸術已邁開步子準備離去。

謝影見她要走,從梁上跳下來,攔在她面前,“既然來了,焉有不治之理?”

歸術看她一眼,“原來是你,你昨日求我救的便是她?”

還不待謝影開口,她低嘲一聲,“還真是什麽樣的主人,什麽樣的妖,如出一轍的愚蠢。”

謝影沒理會她的刺諷,只道:“需要什麽藥?”

聽見她的話,歸術冷眼看過來,鬓邊白發襯得她多了幾分蕭意,“大夫開了那麽多藥,有用嗎?”

周盡曾說字妖為卞青瑤求藥,那必是拿到藥了的。

可是如今對上歸術,她卻并不是能夠為了卞青瑤出言央求的字妖。

于是在那師徒二人要踏出門檻時,謝影揮動墨氣攔住他們的去路,冷冷道:“不管是什麽藥,哪怕是毒藥,留下一瓶我便放你們走。”

屋內登時安靜下來,不光是小藥童,歸術也神情古怪地看向她,“你說什麽?”

謝影神情平靜,面容坦然,“留下藥,什麽藥都行,毒藥,廢丹,殘次品,你們不要什麽留什麽。”

歸術眉頭微擰,擡手斬斷墨氣,往外走去。

可謝影卻并不打算放她走。在歸術踏出一步時,她雙手合攏,凝出飄飛的墨,彌漫在整個屋內,而那師徒倆已召出佩劍,朝她刺來。

二仙一妖,劍拔弩張。

忽然靜谧的屋內傳出一聲輕咳,竟是那沉睡的病患。

謝影靜靜看歸術一眼,然後閃身消失不見。

此時卞父卞母聞聲推開門,對着歸術千恩萬謝,歸術在卞夫人聲聲啼哭中皺起眉頭,吩咐小藥童取出一支五轉育靈草。

小藥童有些許意外,卻也沒有多問,将規規矩矩地将內門弟子才配享用的育靈草取出來遞了過去。

那師徒倆離去後,謝影抱臂立在廊下看了很久。

忽然裏間傳來一很輕的聲音。她循聲回去,卻見周盡坐在床榻上,擡手遞來一支尚沾着雨露的育靈草。

他的眼眸分外平靜,好似遞出的不是救命藥,而是一根微不足道的草。

謝影擰起眉頭,“你什麽意思?”

“給你的。”他說。

她沉默下來,聲音已漸漸有了冷意,“為什麽給我?”

他靜靜看着她,忽然道:“幫我用它熬一碗粥吧。”

“那不應該讓我去。”她背過身,“我去廚屋,旁人看到米跟鏟自己動,會吓死的。”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周盡凝視着她的背影,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手帕裏一灘血跡。

此後幾日,謝影都沒有再現身。

卞夫人讓小菊扶着周盡去燈會上時,周盡坐在書案前,擡手寫下一個“情”字。

當最後一筆落成後,謝影顯出形來,不大情願地問:“又要做什麽?”

“我找不到你。”

他聲音很靜。可她仍是問道:“讓我做什麽?”

“我要去燈會了。”

連日來的病痛已讓他形銷骨立,此時紅衣金釵更顯孱弱。她看着他那一身珠光寶氣,不禁諷笑了聲:“你是想讓我保障你的安危?”

“算是吧。”他說完這句話,扶着書案站起身來,一邊往出走,一邊續道:“我在煙雨橋上等你。”

她搞不懂他要做什麽,于是在他出門後,她也跟了上去。

走到煙雨橋上時,小菊已不見身影,橋上一抹紅影迎風獨立。

看着他那飄然絕塵的身影,她微微挑起眉梢,“你不會要跳湖殉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