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25 章 短命門

第25章 短命門

天上落下一朵雪花來,這是顧相城今年的第一場雪。

顧相城年年有雪,只是多半下得不大,晚上落,早上化。這場雪卻不一會兒就紛紛揚揚,任平生擡起頭看,片刻功夫,周圍地上已經白了一片。

他想起上半城的大宅院裏,有些愛花的人家,專門蓋一間房子,燒着炭給那些花兒草兒過冬。就連庭院裏的樹,那些金貴的,也編了草甸子圍着。

脫下身上那件新棉襖,任平生把它緊緊圍在了槐樹上。

雙腿雖不冷,卻跪得麻木,站起來一陣踉跄,任平生靠着樹在原地等了半天,才感覺到血液回流,活動自如。他擡起腿,不知該去哪裏,只好先往山下走。

雪一下,天色更是暗沉無光。任平生摸黑沿着來路回城,差點沒看見山道上那一團小小的、黑乎乎的影子。

他走近用腳輕輕撥弄了一下,才發現是個孩子,衣裳黑黢黢的,不知怎地暈在這兒,身上落了一層雪。

任平生忙撥開雪花把孩子抱在懷裏,一看,竟然是萍萍。來的時候任平生恍恍惚惚,但也知道一路并沒看見人,這孩子要麽是後來上的山,要麽就是跟在他後面上來的,不知在此處凍了多久。

回頭看一眼不遠處的槐樹,任平生咬咬牙,跑到槐樹跟前磕了三個頭,把才圍上的棉衣又剝了下來,裹在萍萍身上。此處無水無糧,任平生只好如同救秦樓月那般,往萍萍背心處灌注一些氣力。

萍萍不多時就醒了過來,眼睛眨兩下,見是任平生,叫道:“花生米。”

任平生一時啞然,從塗有地那裏順來的半包花生米,這孩子現在還記着。見她臉色活泛了一些,任平生才問:“你怎麽跑到孤山來了?”

萍萍半天不說話,只看着他又喊了一聲:“花生米。”

“我不叫花生米。”任平生無奈,“我叫任平生。算了,你喊哥哥就行。”

萍萍還是叫道:“花生米,哥哥。”

任平生問:“是不是餓了?”

萍萍說:“餓。你還有花生米嗎?”

任平生摸了摸萍萍的肚子,癟癟的。便嘆口氣,一把将萍萍抱起來往山下走,邊走邊應了一聲:“先下山,下山就有花生米吃了。”

從孤山下來,穿過齊整肅靜的上半城,才到了任平生和萍萍都熟悉的下半城。盡管是黑沉沉的下雪天,下半城的夜市上還是熙熙攘攘,窮苦人的樂子不多,難得有個做買賣的夜市,不管是來讨生活的還是來吃東西歇口氣的,都不舍得因為天冷就不出來。

任平生在跟豬市壩隔着幾條巷子的地方找了個面攤,想着先吃點東西再送萍萍回去。面攤上沒有花生米,任平生給萍萍要了一碗鴛鴦面,又跑到另一家賣酒肉的鋪子買來花生米。

萍萍就坐在面攤上吃東西,任平生的棉襖她穿着宛如裹在襁褓中,衣襟下擺直垂到腳踝,袖子卷到卷不動了,才勉強伸出手掌來。

等她半碗熱湯面下肚,任平生才細細問起她為何去孤山來。

萍萍本來話就不多,只是說:“我看見你從那裏走了。”她指着不遠處的路口,那是任平生從棺門巷出來去孤山時走的路。

“你為什麽跟着我?”任平生又問。但看萍萍這個樣子,任平生心裏已隐隐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萍萍說:“我餓,你有花生米。”

任平生心想,我給她吃的花生米,不知算不算是插手她的命數呢?

想着想着又覺得可笑,人間的命運可笑,地府的規矩也可笑。

于是他真的笑了起來,萍萍見他笑,也跟着笑了笑。任平生難得沒胃口吃東西,等萍萍吃完了,把花生米揣在兜裏,才牽着她往豬市壩走。

看着她身上這件不合适的棉衣,任平生有些猶豫,要不要找個鋪子買件合适的。可又一想鄧家夫妻倆對萍萍那個德行,就算萍萍穿了件合身的回去,怕是也會馬上被剝下來當了。

正想着怎麽辦,萍萍拽了拽任平生的手。任平生回過神來,低頭問她:“怎麽了?”

萍萍指着旁邊一條陰沉沉的岔路:“我要回那裏。”

任平生一看她指的方向,心下就是一顫。這裏還沒到豬市壩,萍萍指的那條巷子,下半城無人不知,卻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來,只因那裏頭全是暗娼館。

跟春深處這種明晃晃開着的青樓不同,巷子裏這些暗娼館多半都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有的是貧苦人家的女子,吃不起飯了,又不願意簽賣身契,就到這些館子裏挂個花名,天黑來迎客,天亮回家去。她們價錢便宜,客人也都是下半城的窮漢子,甚至會遇上熟人親朋,但天一亮,彼此心照不宣,都當沒在此地見過。

這是暗娼館裏最普遍的情況,但真正另這條巷子臭名遠揚的,是一些特殊的館子。有些人癖好特殊,花街柳巷的娘子身段高不願被糟踐,就來這巷子裏頭尋。只要錢給夠,無論男女,無論老幼,無論是要如何不當人地玩弄,都能滿足。

這樣的館子,連賣身契都不需要,因為送進去的,不是不知事的小孩子, 就是壞了腦子的廢人。沒有哪個好生生的人,願意去過那樣的日子。

下半城裏的人說到這些喪盡天良的館子,都叫短命門。因為不管是誰送進去,都活不長,每年從這裏擡出來、扔進相河裏的幺兒屍體,數都數不清楚。

如今萍萍就穿着任平生的棉襖,伸着連點小孩子的肉乎都不見了的手指,對任平生說:“我要回那裏。”

任平生有些發抖。他蹲下身來,聲音很輕地問萍萍:“你,你為什麽要回那裏?”

萍萍睜着一雙眼睛,平平板板地回答:“鄧嬢嬢送我來,鄧嬢嬢說,我要是跑了不回那裏,爹和娘就要投胎做畜生了。”

任平生攥着萍萍的肩膀,他心裏慌得厲害,半天才問:“你,你身上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萍萍的聲音帶上一絲哭腔,對任平生說:“很疼,花生米,身上很疼。”

任平生一把将萍萍抱進了懷裏,他流着方才在槐樹前流不出來的眼淚,罵道:“狗 X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