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
從天穹瀉下的水已落進蓮池內,徒然降低的溫度令謝影渾身發寒。她用盡力氣化出一支墨箭朝那攔路的藥王宗弟子刺去。
動作迅速,絲毫不拖泥帶水,饒是歸術反應得快,也被墨箭擊中。小藥童擰眉,急忙拔劍誅殺那狂妄的小妖,可是從穹頂落下的水哪會再給他動作的機會。
他們穿過結界的那一剎那,倒灌的寒水淹沒山巒孤丘,卞宅內幾盞燃起的紅燈籠跌落水中,只餘赤色油紙随着水浪折裂漂浮。
再次睜眼,四野已是一片空寂,森白的月照亮滿院凋敝,蛛網爬過橫梁,枯草漫過漏窗。荒廢的宅邸中只有缭繞的墨氣,以及相向而立的二人。
靜默了許久,謝影握起長劍指向那一團翻湧的墨氣,“菩提鏡在哪裏?”
墨氣忽然發出一聲低啞的笑,繞到她耳畔,道:“想要菩提鏡?那你看你身邊的人來這裏是做什麽的。”
身側人早已不是那副蓮紋衣衫,墨發玉容的樣子。
雪白的僧袍落在高挑清瘦的身軀上,輪廓流暢的面容嵌着一雙沉靜的瑞鳳眼眸,若忽略那寬大的兇劍,倒是山峙淵渟,清雅卓絕。
謝影心頭還有一股悶痛,幻境中的傷痛果然帶了出來,只是王成……
她心頭不禁湧起一陣澀意,沉默許久後望向字妖,“他來這裏做什麽與我沒有關系,我只想知道菩提鏡在哪裏。”
周盡眼皮顫動,看了看謝影,在字妖的嗤笑中拿出一支芙蓉簪,“幻境中的東西帶不出來,我想這支簪子你應該是在意的吧。”
洶湧的墨氣頓時散潑開來,如一張罩網将周盡圍住,沙啞的聲音籠過來,“誰準你拿她的東西的!”
可他長指一動,墨氣便被打散。
字妖重新聚起身影,卻不敢再往前一步,有幾分咬牙切齒:“我倒是小瞧你了,就不該讓你們出來。”
“不過,你是如何知道怎麽出幻境的?”字妖忽然話音一轉,黑沉的墨氣緊鎖着周盡,可周盡并未答話,長指搭在雕刻着繁密圖紋的寬劍劍柄上。
“你猜她想不想知道?”
字妖忽然繞到謝影身邊,盤旋的黑氣籠罩在謝影雪白的衣衫上。
周盡眉梢微動,轉眸看過來,與正在看他手中那柄劍的謝影對視,謝影一掌劈開字妖,卻聽他道:“世間有五處靈脈所在地,東方木靈、西方金靈、南方火靈、北方水靈、中方土靈。”
“震東木靈雖被封印,可你既然都能化形生靈智,旁人又為何不會知道呢?”
聞言,謝影心頭一凜,五方靈脈歷來不可示人,只有各仙門師祖知曉,哪怕木靈盛極之處有精怪化形也只有渡劫期修士才可察覺到。
可他并不在列。
莫非是他從度厄宗宗主處知曉,照他往日所為,得到此消息也不算困難。
謝影重新審視起他來,可他多日以來的作為實在不似傳言中的樣子。
她并未再将注意放在他身上,而是提着劍劈向字妖:“交出菩提鏡。”
字妖身形再一次被斬斷。他頓時怒不可遏,可他已領教過二人的身手,在他準備再織幻境時,周盡忽然提起劍斬向那支芙蓉簪。
字妖撲向簪子時,謝影伸手捏住那團墨氣,“聽話點不好嗎?”
字妖發出尖利的咆哮,墨氣起伏不定,聲音顫抖:“你們二人真是般配,如出一轍的心狠手辣,陰險狡詐!”
謝影眼睫一顫,長指用力,“般配什麽?再亂說話我讓你神魂俱滅。”
字妖頓時安靜了下來,藏在墨氣中的眼眸緊緊盯着芙蓉簪,因此捕捉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殺神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可他還未來得及出言嘲諷,便見那雙冷沉的眸落到他身上,“我們先聊另一件事,是誰将菩提鏡給你,并告訴你這陰損法子的?”
字妖忽然沉默下來,不再發一言,謝影想起守口如瓶的王成,手上力道加重,“說!”
“你們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周盡長指一扣,洶湧的怨氣附着在栩栩如生的芙蓉簪上,那金色驟然暗沉。
字妖劇烈掙紮,嘶吼着:“我說!是一個修行人将菩提鏡給我的,他說菩提鏡可以逆轉時空,回到過去,用坤元滌養菩提鏡,可以除去菩提鏡上沉積的煞氣。”
“誰給你的?”
一道冷淡卻隐隐含着怒氣的聲音傳來,謝影第一次見他情緒這樣起伏,可字妖卻挑釁道:“怎麽,現在知道關心你們宗門至寶了,當初為何不将東西守住?只會殺人不會守東西嗎?”
出乎意料的,他并未因為這番話動怒,而是神情平靜地将鋒利的劍尖對準那顆紅瑪瑙,随着那顆紅瑪瑙掉落在地,字妖沖破桎梏,急追過去想要護住那顆即将落進水潭的瑪瑙。
可周盡已然擡劍壓住他。
“我不知道,他遮着面,況且我從未出過鴻翔鎮,我哪裏知道他是誰!”
在他的憤怒咆哮中,周盡冷冷道:“菩提鏡在哪裏?”
字妖憤恨極了,只能眼睜睜望着瑪瑙沉入水中,“我給你,你将簪子給我。”
“你先将菩提鏡拿來。”他淡淡道。
在字妖用墨氣卷來一個錦盒時,他竟長指一勾,一支顏色鮮亮的芙蓉簪出現在他手心。
字妖從劍下逃出,卷走芙蓉簪後退出幾丈外,看清簪子後竟沉默了下來。
謝影也蹙眉看向周盡,擡手掀開盒蓋,可裏面空無一物。
見二人神情凝重,字妖忽然閃身過來,看清盒內後也愣在原地,心頭堆疊的不甘心頓時蕩然無存,驚慌道:“我明明将東西封印在池內的,為何不見了。”
謝影提劍橫在字妖身前,“少跟我裝蒜,将菩提鏡拿出來。”
周盡忽然道:“他沒有撒謊。”
謝影轉過身來,又聽他道:“他将東西藏在了靈樹上,我方才感應到了菩提鏡的存在,可菩提鏡上有他的封印,我沒法打開,因此便與你一起離開了池底。”
“也許不止方才吧。”
謝影忽然意味深長道,周盡微微抿唇,不再言語,謝影冷嘲一聲,“你從來鴻翔鎮便盯上了菩提鏡,因此假意與我們一道,為的就是今日字妖解開封印吧。”
他明白他說的是那日搶奪芙蓉簪之仇,因此低聲道:“抱歉。”
謝影并未理會他,而是緊盯字妖,“還有誰知道你将菩提鏡藏在靈樹上?”
字妖此次規矩極了,“無人知道,但那人應該也是能感應到菩提鏡。”
他又補充道:“除妖僧之外的人。”
忽然墨氣顫動着,再次道:“除無塵之外的人。”
謝影眼睫一顫,轉頭看向那個字妖口中從妖僧變為無塵的人。
可他神情實在平靜,根本不在意這些,丢下錦盒後轉身往出走,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菩提鏡雖附煞氣,卻并非要用坤元滌掃,坤元除煞本就是一場騙局。那人的所為不過是想讓你造殺孽,令木靈外洩罷了。”
字妖身形一顫,聲音怆然:“你的意思是我被騙了?”
他卻并未回答,邁步走出去。
謝影看了一眼身形逐漸變淡的字妖,問:“小蓮是誰,她在何處?”
“小蓮啊……”他忽然笑出聲來,卻道:“你們很快就會見到她。”
謝影擰眉,又問:“你幾天前擄走的少女可還在世?”
在他那癫狂又凄清的笑聲中,謝影沉下眉頭,緊握着劍,可看着他逐漸透明的身形終是未再發一言,提步追了出去。
“喂。”
他頓下步子,謝影走到他身邊,“你還真是擅長攻心。”
他擡眼看她,問:“何出此言?”
謝影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寬劍,意味不明道:“字妖苦心耗了十年,你只用一句話便擊潰了他,當真是高啊。”
可他竟無比坦然道:“我說的是事實。”
她瞥他一眼,刺諷道:“當然,無塵的話,自然很有重量。”
月色下,他衣衫上隐隐浮現金光,那黑氣縱橫的寬劍頓時無比刺眼。
他聞言輕嘲一聲,低垂着眼,讓人看不出情緒。
“無塵。”
她忽然喊道,他愣了愣,掀眼看她,她眼眸很是明亮,神情也十分平靜。
她道:“我們一起去找菩提鏡吧。”
他看着她,許久後低聲道:“你願意與我一起?”
謝影一愣,看着他那平靜的眼眸,有幾分意外,“你覺得我會對你有偏見?”
他微抿着唇,緩緩垂下眼皮,轉身向空無一人的長街走去。
謝影不明白他為何會轉身離去,也不明白他眼底的失望。
明明她說了對他的往事不介意,也未去追問他的過去。
“和尚!”
她喊了一聲,提劍擋到他面前,逼他将目光投向她。
“我這個人急性子,喜歡有話直說,我就想問你是怎麽想的。”
他漆沉的眸注視着她,裏面似有千萬道情緒,可出口的只有一句:“謝影,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何知道你是誰嗎?”
她神情逐漸冷了下來,卻淡淡回道:“沒什麽好奇的,四境十三州就這麽大。”
餘盡州之妻,多少雙眼睛在盯着她呢。
明白她的意思後,他眉頭忽然皺起,又聽她道:“況且我們走了這一路,你都沒有害過我。如今又都是要尋菩提鏡,不妨同行。”
他深深看她一眼,長指緊握劍柄,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嘲意,“太天真了,與我在一起,你如何能順利拿到菩提鏡。”
她喉頭一哽,也握緊了劍。
他已邁開步子,身形寂寥。
“我知道你不是怕我跟你搶菩提鏡。”
她的聲音被風吹過來,清晰落在他耳畔,他握劍的指節隐隐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