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28 章 年夜飯

第28章 年夜飯

白日裏的爆竹聲聽着是很寂寞的。

任平生一路往回走,一路聽着巷子外傳來的人間聲響,仿佛又活了回去,回到自己還是個人的時候,每每過年,裹着能找到、偷到、搶到的一切保暖的東西,躲在橋洞旮角中,聽着別人家團圓的聲響。

那幾天往往是任平生最安靜的時候,不到要餓死了,都不願意挪動一下去找吃的。他總是靜靜聽着,偷偷看着,什麽壞事也不去做,就當自己不屬于這人世間,不去驚擾任何人的悲苦或喜樂。

正魂不守舍地回想着,任平生在槐樹院門口遇上了剛回來的莫望。那把新刀正別在她腰間,襯得她整個人挺拔利落,分外好看。

這麽好看的一個人,是救他出輪回的恩人。可孤山上的那棵槐樹呢?對那棵槐樹來說,莫望究竟是恩人,還是仇人?

兩個人立在原地,一時都沒有說話。直到又一挂爆竹在遠處炸響,莫望才咳了一聲,問道:“你還拜不拜年?”

任平生腦子尚處于一片空白,嘴卻先順溜開了:“新春吉祥,恭喜發財。”

莫望神情古怪地點了點頭,哼兩聲,才從懷裏摸出一個紅包來,飛進任平生手中。任平生捏了捏,好厚的銀票,也不知她何時包的。氣氛仍然不太自在,莫望摸摸鼻子,自己先進了家門,邁過門檻的時候瞥見那只喜鵲鳴春的燈籠,更不自在,洩憤般拍了它一下。

任平生一個健步沖上去,把被莫望拍得搖搖欲墜的燈籠護在手中。莫望扭頭看着,沒好氣道:“又拍不壞。”

任平生瞪了她一眼,小心挂好燈籠,也跟着進了家門。院子裏荒落落的,除了一張躺椅就是幾條凳子,連瓜果年貨都沒有,兩個人杵着又安靜了半天,任平生不知怎麽想的,從懷裏掏出方才在裁縫鋪順的瓜子,遞給莫望道:“吃點年貨?”

莫望努努嘴,抓着瓜子坐下了,嗑了幾顆才主動開口:“在孤山過的夜?”

任平生低下頭,神色不動地嗯了一聲。

莫望自言自語一般:“也罷,她雖看不見你也聽不見你,但你去澆澆水,剪剪枝,護養一棵樹總是不犯什麽規矩的。”

任平生心頭一痛,又是規矩!卻又生出一絲快意來,那種不守規則的、報複般的快意。

他轉開話題問莫望:“你怎麽現在才回來?”

本就是剛吵完架再相見,莫望也沒注意到他的不自然有何古怪,順嘴回答道:“去了一趟得意山莊。”

原來那位老皇帝不肯罷休,大過年的,招招搖搖地拿囚車拖着秦樓月進了山,滿顧相城的人都看見花魁娘子要斷氣了。莫望沒辦法只能自己跟過去,本來心情就低沉得很,這一去更是沒忍住脾氣動起手來,一巴掌扇在老皇帝臉上。

其實真要論起來,老皇帝就算是人間的至尊,下了地府,一樣也是要斷塵緣過奈何,審判一生功過的。但他在塵世的身份太高,牽扯着太多凡人的命數,因此才會有衆多陰兵鬼将一路看着,避免天上地下有哪路手癢的鬼神,摻和了他的命,進而搗亂了衆生之命。

莫望跟他吵架動手,吵得老皇帝氣血翻湧,執念閃動,原本還有幾個月的命數,差點就要當場上路。異變驚動守龍的陰兵,莫望差點就被捉回去受刑了。

“不過那老東西扣住秦樓月,本也是逆命之事。”莫望說到此處來了興致,對任平生得意道,“好巧不巧,昨夜裏值守的鬼将又是我師父的老相好。”兩下一看,這頭是幹了糊塗事的人間帝王,那頭是老相好遺在棺門巷的愛徒,遂各打五十大板,抽了莫望幾鞭子,抹了老皇帝昨夜記憶,此事就此作罷。

至于秦樓月,那位鬼将看傻子一般瞪了莫望好幾眼,悄悄跟她說:“這老頭子要見你,難不成還真把秦樓月殺了?你等他死了再來就是。”

“所以還是要下面有人啊!”莫望仰頭長嘆,“要是我師父還在,指不定我都已經穿上地府的官服了。”

任平生無言以對,鬧了這麽些天,原來只要等着老皇帝自己死就行麽?他總覺得這事不對,可也确實懶得再管。莫望生前是公主,死後做鬼差,陽間陰間都比他有權有勢有主意,何苦要他來操秦樓月的心呢。

更何況,昨夜任平生封院子,本還擔心封到一半就被發現。沒想到竟是陰差陽錯,莫望在得意山莊鬧一場,顧相城的陰兵鬼将多半都往那邊跑了,反而給了任平生鬼賜良機。他巴不得再不要提起此事,沒話找話一般問道:“師祖他既連老相好都有了,為何還要重新做人啊?”

莫望神色一滞,動了動嘴唇要說話,卻又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他是為了我。”

任平生倒是真沒往這方向想過。猶記得他初入棺門巷時,塗有地跟他擺龍門陣,說的是莫望那位老師父做鬼太久,嫌無聊,拍拍屁股辭工投胎去了。

為了莫望去做人?任平生想不明白,難不成提魂使這一行難以出頭,那叫莫望眼饞了許久的地府晉升,只能有一個位置麽?

但莫望再不肯多說什麽,拍拍屁股抓着瓜子站起來,像沒有跟任平生有過昨日那場談話一般,吩咐道:“愛徒,走,去找王大鏟吃年夜飯去。”

年夜早已過了,王大鏟原本準備好的年夜飯,莫望沒來,連塗有地也跟着沒得吃,只好留到初一,變成了中午飯。小酒館初一沒開張,王大鏟搬了桌子,塗有地拎着鍋碗瓢盆,任平生跟在後頭挑了兩個籮筐,一筐是碗筷杯盤,一筐裝滿了鮮肉鮮菜,三個鬼哼哧哼哧跟在嗑瓜子的莫望身後,進了槐樹院煮火鍋。

莫望也給王大鏟和塗有地準備了拜年的紅包,任平生擇菜的空當看了一眼,比他那只要薄,心裏一時又說不上來什麽滋味。

這頓飯吃得慢,身在棺門巷,說來是比人間快活自在,可也難得有大家都閑着不做活路的時候。一年到頭也就是過年這幾天,不管做什麽的鬼差都能得些空閑。凡人看重年節,哪怕是行将就木只剩半口氣的,為着吉利,也要拼命吊着命活過這幾天再走,倒便宜了陰間這些提魂的、錄冊的、誅孽的,都放了假。

王大鏟本就是個手上精細的廚子,一有了大把空閑,更是不肯将就一點,連菜葉子都要拿鹽水洗兩遍。說是午飯,硬是弄到未時末才開始吃。四個鬼開了四壇酒,塗有地一貫的傻樂呵,早喝得瘋瘋癫癫,脫了腿骨,吊起褲管滿院子跳舞;寡言的王大鏟也醉醺醺的,蹲在鍋子旁邊,一邊給莫望涮肉一邊給塗有地亂和着調子。

莫望和任平生師徒倆,卻是各有心事,一碗接一碗,不知飲進多少難言的恨與愁。

直到天色黑下來,棺門巷外的鞭炮聲漸漸熄了,鍋裏都還在咕嘟咕嘟冒着熱氣。塗有地醉倒在地上,枕着王大鏟一條腿,王大鏟自己也抱着鍋鏟睡着了。任平生靠着那棵老槐樹,仰頭才發現雪又開始下了,并不大的細雪花,還沒來得及落在桌上,就被鍋裏的熱氣熏化了。

“莫望,又下雪了。”任平生臉色酡紅,抓着莫望的手肘搖了一下。

莫望趴在一邊,也仰頭看了一會兒。看着看着,突然就帶着哭腔喊了一聲:“又下雪啦師父。師父,你到底在哪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