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丞相趕到這裏的時候,阿齋才反應過來,這一局是不管她想要怎麽做都不會更改的,因為許明月的決心,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服下煙消雲散的敖修昏倒在地上,阿齋站在一邊,看着龜丞相沖上去查看他的情況,看着龜丞相安排帶過來的蝦兵蟹将好好照顧他,看着龜丞相,向着自己走了過來。
“許明月在哪裏?”
阿齋挑眉:“灰飛煙滅了,看不出來嗎?”
龜丞相嗤笑出聲,四下看看,沒有人注視着這邊的情況才壓低聲音繼續開口:“我不相信你能親眼看着她灰飛煙滅,你把她藏在哪裏了?”
阿齋後退一步,将自己和龜丞相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開,才開口。
“沒想到龜丞相這麽看重我,還覺得我有本事在你西海龍宮眼皮子底下,救人啊。”
龜丞相本想上前,見阿齋往後又退了一步,也看出她不願意與自己親近的心情:“那白無期呢?白無期怎麽不在這裏?”
從西海龍宮的人出現開始,白無期就不見了蹤影。
“我男人去哪兒你也關心,西海的也不能管這麽寬吧?”
“阿齋,”龜丞相撕開剛剛起碼還和顏悅色的表面,露出狠相:“我不會讓許明月再有機會靠近敖修,所以我不會放過任何一絲可能性。你最好真的沒有動手腳,否則西海龍宮不與你半神之身動手,解決一只小妖精,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說完,見阿齋沒有立刻回嘴,覺着敲打的也夠了,轉身就準備離開。
“你西海龍宮的人就可以為了一己私欲,綁着一個人間少女一百年的時間,”身後的小姑娘出聲,晃悠晃悠就到了他的身邊:“說人江山易改,沒成想神仙也是本性難移啊,這麽多年不見,還是這麽雙标。”
“是許明月糾纏敖修的。”
龜丞相說完就快步往前走,指揮着蝦兵蟹将快點将焚靈臺這邊的東西收拾幹淨。
“老身是不是雙标,不勞小天師費心,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您老放心,讓敖修永遠都與許明月毫無關系,是許明月的遺願,她在我這裏托付了一場超度,就是我的主顧,主顧的話我還是會聽的。”
“但是什麽西海龍宮解決一只小妖精綽綽有餘這樣的話,龜丞相還是咽回去別贻笑大方了。”
阿齋空踢一腳:“我不挨威脅。”
“青湖鎮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情,那筆冤孽賬該算到誰的頭上,你不清楚就回去問問,總有人清楚。敖修可以失去所有的記憶,但是總有人記得。”
“人命,不是你能綽綽有餘的事情。”
龜丞相在她的話中渾身發抖。
臨到這裏來的時候,老龍王抓住他說的話瞬時在耳邊回響起來。
“不要與阿齋起沖突,也不要為難那個人間小姑娘。将敖修帶回來,他做錯的事情他要自己承擔。”
青湖鎮的事情,龜丞相也是在那個時候知道的。
所以他也很明白,現在的自己,是威脅不成反被挾持。
回過身去,剛剛那位威脅他的小姑娘,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阿齋去看了敖修。
正在照顧他的蝦兵蟹将都見過阿齋,知道她是敖修的師父,便沒有多加阻攔。阿齋看着昏迷中的敖修,腦海中突然閃過了很多畫面。
那個還是黃毛小子的敖修,因為一言不合就與旁的神仙大打出手,回來被自己教訓的時候,梗着脖子不肯認錯;
後來阿齋才知道,那一日他會出手,是因為那個神仙先惡言相向,侮辱了他娘。
可是明明沒有做錯什麽的黃毛小子,因着不想再提一次對方的侮辱,愣是挨下了自己的教訓。
想來那麽多年以前的敖修就已經是這樣了,只要心裏認定了一件事情,就不會有回旋的餘地,就不會管任何人的眼光,師父是這樣,親爹是這樣。
世間,是這樣。
嚣張乖戾,無法無天。
阿齋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所以臭小子,等你把自己的罪過都償還清了,再糾結愛一個人的事情吧。
白無期不在這裏,因為他此時,在黃泉路上。
孟婆将一碗孟婆湯送到了已經昏迷的許明月的口中,生死簿上清清楚楚寫着的善終,謝必安渡魂。
刻不容緩,沒出意外。
阿齋站起身來,長長伸了個懶腰。
從謝必安那裏要過來的生死簿,沒能成為與敖修談交易的籌碼,但到底是起到了點用處。貿貿然将她改回往生是不可能,也容易被查出來,但是改為善終,行正常亡魂的流程,吃人間送過來的香火,行善事,得善果。陰司每日的游魂那麽多,還有謝必安的掩護,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應該不會,但風險還是有,畢竟對頭是西海龍宮。
但是怎麽辦呢?
阿齋看着揉着眼睛,已經有蘇醒跡象的敖修:畢竟就像那個雙标死老頭說的,我是真的做不到,就那麽親眼看着許明月魂飛魄散啊。
“小天師……”敖修坐直身子,看着面前的人,一時還有些弄不清楚狀況。
一旁不遠處的龜丞相,看到他起身忙跑了過來:“太子,太子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了?”
敖修還有些迷迷糊糊:“哇,頭好疼,怎麽會這麽疼的?”
“太子您外出要幫老龍王施雲布雨,遇上了點意外,頭受了點傷,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不用怕。”
不用怕。
這三個字瞬時砸到敖修的腦子裏。
笑出聲,他看着龜丞相:“怎麽聽你說不要怕,還有種怪肉麻的感覺,”站起身來:“我可是西海龍宮敖小爺,有什麽好怕的。說起來是出了什麽意外,是不是哪裏的龜孫給小爺下了埋伏,龜丞相你可不要瞞着我啊,看我不打爆那些人的狗頭!”
阿齋站在一邊,撲哧出聲。
龜丞相神色緊張地往這邊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着敖修往阿齋那邊走。
“不過我遇上什麽意外,醒過來能第一眼看到你啊,真是晦氣。”
阿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此刻,一臉不屑的少年。
這樣也挺好。
畢竟那個一身戾氣的少年,那個險入歧途的少年,那個撕心裂肺的少年,那個用情至深的少年。
都不是許明月盼望的,現如今的這個只會活成他自己模樣的少年。
“我也覺得挺晦氣的,”将龜丞相在不遠處的擠眉弄眼置之不理的阿齋,冷笑一聲瞅着他:“我很忙的,沒時間管你太子爺又惹出了什麽麻煩。”
“我最近才沒有惹出什麽麻煩,不信你去問我老子,小爺最近管着整個西海的施雲布雨,做得可好了。”
記憶,該是回到了初行施雲布雨之職,未遇許家丫頭的時候了。
“是嗎?”阿齋點點頭:“我也有所聽說,不過這才做了多點點日子,尾巴就翹起來了可不行啊。”
敖修眯着眼:“你不要一副先生的樣子教訓我,我可從來都沒有承認過你是我師父。”
“得了吧,我也沒上趕着要當你的師父。”
那邊廂的龜丞相看着兩人有說有笑,實在放心不下,終是走上前來。
阿齋看到他那張臉,突然覺得沒什麽意思,擡手拉着敖修的衣襟,替他好好整理了一下。
低頭看着為自己整理衣襟的敖修,因她的舉動怔愣,竟也就這樣由着她幫自己整理,由着她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
“敖修,”她撫着,還拍了兩下:“好好做個人吧。”
敖修反應過來剛剛她的舉動好像是在扇自己巴掌,開口就要追究,阿齋卻已經料到他的舉動,往後退開了好幾步。
龜丞相也不願兩人更多的交流,拉住敖修就開口:“太子爺,老龍王一直很擔心你的情況,你先随我回去西海龍宮吧。”
敖修忿忿,瞪了阿齋一眼就跟着龜丞相往龍宮外走。
——“我說這裏怎麽這麽眼熟呢?這不就是照着西海龍宮造的麽。”
——“造得可真差,龜丞相你說對吧?”
阿齋雙手抱肩,聽着敖修邊走邊對這個地方指摘,突然就笑了。
擡頭望向這會兒已經從層層烏雲中探出腦袋來的那彎明月: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嗎?這就是,最好的結局嗎?
最後向着敖修的背影投去一瞥,阿齋此刻心底裏卻升騰起一股變态的快感。
——“嘿,還能看到月亮呢,傻了吧造這裏的人,西海龍宮裏,是看不到月亮的。”
——“沒有明月,沒有明月。”
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現在的敖修,不該擁有明月。
三日之後,阿齋回到了洛水鎮,在菩善堂那位老翁的協助下,開壇做了一場法事。
許明月離開時的那個要求,為青湖鎮無辜喪命的人做一場法事,當時她沒有說要在哪裏開壇,地點是阿齋自己選的。
就在菩善堂的門口。
阿齋一身绛紅色道袍,糯米鋪路,朱砂送行。
那一日萬裏無雲,菩善堂門外的街道全被路人站滿,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有親人,在青湖鎮喪生。
人群中有一個過分瘦弱的少年,坐在輪椅上,哭到最後連聲音都沒有,只是不停地抽泣;
梁止站在他的身邊,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站在另一邊的沉瑤,遞了一張帕子給瘦弱少年。
法事的最後,漫天的紙錢飛火燃上天外,如同每一次法事的最後,不是尋常的做法,只是阿齋個人的執念。
朱砂落在眉心,她的聲音只給自己聽。
“魂歸九重。”
“許明月,一路順風。”
陰司閻羅大殿中,謝必安将生死簿放回暗格中,就聽到酆都大帝喚他過去的聲音。
青湖鎮的事情最後還是被掩埋了下來,但是用了什麽樣的方法,敖修要不要負責任,負多少責任,謝必安都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那個被很多人在尋找的許明月,現在就在陰司中,與千萬游魂一起,記憶盡失,阿齋這場法事過後,她便能輪回轉世。
煙消雲散之後,全新人生,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