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來,他習慣了沉寂,因為不能視物,他甚至,連旁觀者都算不上。所謂的超凡脫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過是,順應形勢的無奈的選擇。
就算獨自伫立于世界的邊緣,就算被隔絕在洶湧的人潮之外,就算…就算三千宇宙皆是一片啞然虛無…我也不想,被你拒之千裏。
我不想,再次落單。
讓我,攀附着你,茍活。
“我不需要光明。”他聲音輕微,平靜的,釋然的說:“如果這會讓你誤會,我可以不要這雙眼睛。”
這個話題就像是海風掠過水面來襲,空曠的島嶼根本避無可避,精衛倏地睜大了眸。她下意識擡起手腕,仿佛那根糾纏彼此的紅線,穿過了狹窄的門縫,在那一線光陰裏若隐若現。
“為什麽,為什麽不早告訴我真相,”精衛忍住哭腔,冷聲道,“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你是蒼龍閣派來的?你所謂的愛,究竟是什麽?這該死的愛,到底算什麽?”忍到最後,已然無法再克制自己的情緒,精衛緊握雙拳,崩潰地大聲質問。
“我承認,一開始我想的是,能勸你放下執念,于我而言是善事一樁,我真的只是想幫你…”瀾越自嘲一笑,低聲道,“但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我來救贖,你很好,是你拯救了我,是你,給了我從不曾感受到的溫暖…”
“精衛…”
“我愛你啊。”
精衛,我愛你啊。
想起那些柔軟的親吻,伴随着一聲一聲的我愛你,灑落她全身,誰能想到,昨夜還抵死纏綿的兩個人,今晨起來就變成了這副頹唐模樣。
“我不會再信你了,你走吧。”精衛心灰意冷,再次封閉自己的心門,“從此往後,一別兩寬,再無瓜葛。”
“我說了,如果這讓你誤會,我寧願不要這雙眼睛。”
語氣中,滿是讓精衛惶恐的堅決。
耽擱了一陣的南袖二人終于趕到發鸠山,卻只見白衣仙君右手幻出一柄匕首,甚至尚不及反應,一雙明眸下已然現出一道血痕,似淚潸潸,卻比淚水更加哀婉驚心。
“瀾越…”精衛大力拉開房門,卻只得見這凄絕駭人的場景。
那一刻,連風聲都停了,她的心,仿佛也随着這滿目鮮紅而陷入死寂。
從這場驚心動魄的變故中回過神來,恍惚憶起,就在方才,這瀾越将利刃平直地置于眉眼之間,頭随手腕潇灑一轉,失而複得的光明便匆匆消散,熟悉的黑暗再次将他囫囵吞沒,決絕如斯,待想挽回相救之時早已來不及了。
“你…”孟闕皺眉,他無法理解,将将才治好的眼睛,為何要如此作踐。
而精衛早已無暇顧及旁人,她只是瘋狂地想替他拭去鮮血。可是根本止不住,她就眼看着那血珠如細小溪流,擦掉了又滾落,擦了又落。
“不,不…”她不停搖頭,渾身都在發抖,擦不幹啊,怎麽都擦不幹啊…
他該有多疼?…這該多疼啊?
“你怎麽這麽傻?…”精衛捧着他滿是血污的臉龐,泣不成聲。
“你,不會再趕我走了吧?”瀾越笑了,竟是劫後餘生一般的欣慰,“這樣,就什麽都不曾改變,如此,便能回到從前了吧?”
精衛恍惚搖頭,哽咽道:“不會了不會了,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這輩子,你都休想斬斷我糾纏你的紅線…”
“精衛…”瀾越不禁情動,輕輕将人擁入懷中,深情道,“早知道當初的死,會讓你仇怨八千年,我甚至想,恨不得是我死了,還你重活一世。”
精衛纖細的身子一僵,明明這麽深重的愛意,我卻那麽可笑的去質疑,去猜忌,去堅定的否決。瀾越或許眼盲,然而自己,卻是心盲。
她眼波一橫,似是下定了決心。
“不怕,”她溫聲安慰道,“我給你一只眼睛,我們說好的,要看遍人間風光!”言畢,作勢要運用法術取出自己的右瞳。
孟闕見狀,趕緊指尖一點,施法阻止了她的行為。嘆氣道,“你們這是要幹嘛?這天高氣爽,晴空朗日的,非要搞得這麽血腥嗎?”
真是,這個才割了自個兒眼睛,另一個也要排隊割,沒完沒了還…
“就是,就是。”南袖在一旁點頭附和,她都替他倆眼睛疼,真是,有話不能好好說嗎?非要這般偏激…
精衛沉默,瀾越反握住她的手,讓她安心,款款道:“你不要負疚,千年光陰,我早就習慣了,有沒有眼睛,其實于我而言都無傷大雅。”
“哎呀,當我是死的嗎?”孟闕無語,“我既能治你第一回 ,也便能治你第二次。”
“可以嗎?”精衛一怔,小心探問。
孟闕不作言語,只是再度掐訣施法,治愈瀾越那一雙被利刃所傷,破損的瞳仁。精衛雙拳緊攥,手心裏滿是細汗,緊張的盯着瀾越的雙眼,直到那涓涓不息的血水終于被止住,她冰冷的身體才漸漸回溫。
南袖睇着表情輕松的孟闕,絕知這樣的仙法于他而言只是小事一樁,不禁感慨,修為高深就是好啊…這樣就能幫助更多的人,改變他們原本不甚順遂的命運。
她不得不承認,其實孟闕無論外形還是修為,都是衆多仙君中的翹楚,就是私德太差。要是,他嘴巴不要那麽毒,不要老是貶損她就更完美了…
“好了。”孟闕收掌于袖中,沉聲道,“這是最後一次,不要再輕易作踐了去!”
瀾越點頭言謝,此番折騰,的确是勞煩上神費心了。但,竟是害怕的不敢再睜眼,上一次睜眼,便只看見精衛決然離去的背影…
“沒事的,我在。”似是明白他的惶恐憂慮,精衛緊緊握住他雙手,給他堅定的力量。
他略一點頭,緩緩張開雙睑,光線大甚,他不适的擡起手指遮擋于額前。精衛見狀,體貼地湊他更近些,用後背掩住天光。
于是,他于指縫間,瞥見一張精致小巧的面容,在逆光的陰影中,眉眼溫柔。
與他想象中,別無二致。
海風吹起他青絲袅袅,他突然笑了:“在下瀾越,誤入貴寶地,仙子勿怪。”
那是他初遇她時,說的第一句話。
眼見倆人被甜蜜包圍,這發鸠山已然沒有他二人的立錐之地,雖然很不合時宜,但孟闕不得不打岔:“這個,精衛啊,你現在也有夫君了,也該放下執念了,你不會再填我的東海了吧?”
這才是他最關心的事。
精衛這才将視線轉落孟闕身上,佯裝威脅道:“要啊,我不僅自己要填海,我還要和瀾越生很多孩子,讓他們繼承我的志願,如此,子子孫孫無窮匮也,定能将你東海填平!”
呵,威脅人的精衛也很可愛呀,濾鏡太厚以致于失去獨立思考能力的瀾越,瞬間化身寵妻狂魔,輕輕牽起精衛的小手,重重點頭附和道:“嗯,也算我一份!”
而孟闕則因為語言過激退出了群聊。
兩個人已經歡歡喜喜地相攜回屋造娃了,孟闕仍在喋喋不休的罵咧,這都什麽呀,最毒婦人心啊,好心沒好報啊,我好慘一閣主,好慘一男仙…
南袖則在一旁大笑不止,難得有人能讓孟闕這般失控,真是奇觀。
若非是一朵飛花落入孟闕掌心,他還能叫罵一下午。好容易平複自己激動的情緒,将清璇傳來的傳音符攤開一看,眉頭一皺,轉身就要走。
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麽。
果不其然,紅衣女仙正雙手抱胸,一臉不悅地盯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說:你倒是走啊,走兩步我看看啊?
他不敢,他居然不敢動。
他可算是遇上他的克星了,不情不願變回真身,認命道:“上來吧!”
嘿嘿~仙子蹦蹦跳跳蹿上了龍背,還獎勵似的摸摸他的鱗片,誇贊道:“真乖~”
真是倒黴透頂了,孟闕翻了一記白眼,但仍是順從地馱着南袖飛上雲天。
他不知道,形成條件反射,是收服坐騎的第一步。
人間·西湖
互通心意的二人,共撐一把紙傘,自斷橋上步下,方才婉露問卦的攤位前又來了新的姑娘搖簽解惑,白钰随即放下兩錠銀寶,道了一聲多謝後,便包下一艘畫舫,打算同婉露乘船一游這雨中的西湖。
老者瞧了瞧桌上的銀錢,又瞥了一眼他倆的背影,目光悠遠,意味深長。
雨勢相較早前更小了些,整個湖面更顯煙雨朦胧,婉露在看景,而白钰在看她。察覺到某人毫不加掩飾的視線,婉露有些不知所措:“你說要看景,緣何老是盯着我看…”
“因為你好看呀。”那人倒是直白。
“休要胡說…”
婉露半是嗔怪半是甜蜜,可細細想來,眼前這人,倒是從來都未曾避諱過。猶記得第一次在聽雪樓相遇,便很是婉轉的表白了一番…那時只當是自己敏感,并未深究,如今後知後覺,方知這人實則綢缪已久…
“這麽一回想,你第一次在聽雪樓說的那話,還真是輕浮,”婉露狡黠一笑,“登徒子!”
他是真的,很喜歡看她笑。
曾費盡心思,如何才能得她一個真心的笑容,如今才知道,對于喜歡的人,她從不吝啬自己的情感。
他快要醉了,沉醉在這連天的綿綿秋雨,沉醉在她甜甜的微笑裏,白钰以手支頰,眉眼彎彎,溫柔道,“就算是登徒子,那也是你家的登徒子,你可要管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