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遠伯府大院中,邬遠山來回踱步,一刻不停地步伐洩露了他此刻的焦急。
“邬總管,”小厮站在他的身邊:“您說最近府裏這些奇怪的事情,我們真的不要向老爺彙報一下嗎?總得有一個能拿主意的人站出來說話,這件事情才有解決的可能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邬遠山停下腳步,看向書房——今早唐業回府後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整整一日都沒有出來,期間邬遠山派小丫鬟去送飯他也沒有開門,反倒還給他呵斥轟了出來:“對了,阿齋姑娘呢?”
小厮拱手:“早上在府門前打了個照面後就一直沒有見到她的蹤影了,不止是她,白先生今日一整日也不見人影。”
“兩個人都不在府中?”
小厮點頭:“确定都不在。早些時候三小姐起來還哭着喊着要見白先生呢,我們把整個院子都翻了一遍都沒有找到他。”
邬遠山蹙眉:“可是如果小天師和白先生都不在府上,去找老爺說這些事又能有什麽用呢?”
他說話的聲音太低,小厮沒有聽清:“嗯?總管您說什麽?”
“沒什麽,這樣,你先帶點人出去找找看,先把他們倆找回來再說。”
小厮是不能理解,明明是跟老爺彙報最近發生的事情,為什麽一定要先找到白無期和阿齋不可,但是邬遠山的表情很是堅決,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領了命令去門房帶人出府。
等兩個人的聲音漸遠,屋中的人才慢慢松開摁在頭上的手。
雙眼的猩紅已經慢慢消散,取而代之是一股濃重的疲憊之情。
善生靠在桌上,想着剛剛邬遠山和小厮的對話——小厮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找到阿齋,他明白。
今早與那個小姑娘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就有一種很強的感覺——這個小姑娘,是來抓他的,她會阻礙自己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她到現在還沒有動手,但是善生還是不能放下心來。
畢竟,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擡手緊緊抓着衣襟,眼淚卻順着手背滑落。
采竹,采竹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應該怎麽做,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應該怎麽做……
屋外電閃雷鳴,淅瀝瀝的小雨落在房檐上,蓋過了屋中人痛苦的哭聲,蓋過了這一場無人知曉的救贖。
陳阿婆在說完那句話之後,久久沒有後聲。
是屋外的閃雷,将屋中衆人間的靜谧打破。
阿齋一個激靈,走到一邊,擡手準備将已經搖搖欲墜的窗戶關上,拉上窗戶時,卻在窗檻上看到很重的一層灰塵:“不用關窗了。”陳阿婆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阿齋轉過身去。
白無期接下她的話茬:“阿婆,今夜風大,如果不關上窗戶,您可能會受寒的。”
“阿婆一大把年紀了,受不受寒都不是大事。”
阿齋看了一眼那厚厚的一層灰,走回床邊:“阿婆,不讓我關上窗,是不是怕采竹夜裏回家的時候,會迷路?”
陳阿婆聽到這一句,眼淚刷地就落了下來。
“有人懂,有人懂……”
顫歪歪伸出手來拉住阿齋的手:“多謝你,多謝你能懂。”
白無期看着兩人的互動,微微蹙眉:陳阿婆的眼睛看不到,這屋中的燭火還是剛剛小賊進屋點上的,平日裏陳阿婆上不上燈都未可知,不關窗,是為了讓采竹回家不迷路,這個說法……
阿齋不知道白無期的疑惑,只是拍了拍陳阿婆:“阿婆早些休息吧,放心,那些小賊以後都近不了您的屋子。”
陳阿婆靠在床邊,不住地點頭。
等兩人将陳阿婆哄睡之後,白無期關上門,屋外的小雨已經停息,空氣中都是寒涼。
阿齋披着青色大氅站在院子中。
白無期想了想還是走到她的身邊:“你身上還有傷,這麽大晚上的還是不要吹風比較好。”
阿齋偏頭看着他笑了笑,沒有回應他的舉動,只是開口:“下田鄉現在僅剩的幾戶人家都是不願意将田産交出來的,官府開出來的價碼雖然不算高,但總歸比他們死守着這一方田地有出路,你說他們為什麽不願意離開?”
“如果你這句話是今夜之前問我,我可能會回答你,他們是想要坐地起價,畢竟無利不起早,畢竟天經地義。”
“那今夜之後我這麽問你,你會怎麽回答?”
白無期抿嘴:“我怎麽覺得你早就知道答案,只是想從我口中聽到呢?”
回過身看了一眼已經熄燈的屋子,白無期開口:“可能是有人家有孩子一早走丢,生怕孩子日後回來找不到自己,所以寧願守着這塊地和官府作對,也不願意離開。”
阿齋點點頭:“沒想到小狐貍還是一只很感性的狐貍。”
白無期微擡下巴:“你不是也這麽想嗎?”
阿齋面上的反應,卻好像她真的不是這麽想的一般。
回過身看了一眼屋子,又看了一眼滿臉詫異的白無期,阿齋知道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只好笑笑:“你以為我是要問你陳阿婆的事情啊,雖然說對于她來說,不變賣房産應該确實是為了等孩子回來,可是……”
阿齋頓頓:“可是采竹是不會回來的了。”
“不會回來?”
阿齋點頭,深呼吸一口氣:“不會回來了,因為她已經死了。”
這回白無期是徹底沒了聲音。
阿齋只是擺擺手:“鄉下人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他們堅信自己失去的親人的亡靈會在頭七及每年忌日那一天,通過窗戶回來看望他們。我剛剛看到阿婆的窗檻上有很厚的一層灰,說明那扇窗戶已經很久沒有關上了。阿婆一個人住,唯一的牽挂就是她的孫女采竹,這麽涼的天堅持要開着窗等的人,大概也只有采竹。”
白無期低下頭:“所以剛剛她說你懂,也就是她知道采竹已經不在了?”
“應該是,畢竟這個不成文的規矩也是我以前幫人超度的時候聽來的,我自己也沒有嘗試過,”阿齋說着,擡腳往前走去:“不過她知不知道采竹已經不在人世,和她能不能放下不要再等她回家,本來,就不是一件事。”
“你說得對,”白無期跟上她的步伐:“确實不是一件事。不過你這麽着急要去哪裏?”
“買糖吃。”
白無期只當自己聽錯。
可是等他發現阿齋繞了一圈到底是在早開市的糖果鋪子買到麥芽糖之後,終于忍不住開了口:“你竟然真的是來買糖?”
“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嗎?”阿齋說着,掰下一塊就放到嘴裏,作勢還要掰一塊遞給白無期,被他婉拒後也不在意:“對了,晃悠了一個晚上,你請我喝早茶吧。”
白無期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阿齋拉進了一間茶鋪。
一杯熱茶下肚,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
白無期原本就是狐貍,對寒涼這種事耐受度高,抿了兩口茶之後就看着身側早就開始和人搭讪上的阿齋。
“先生是在這茶鋪裏說書的啊?哎呦,我打小就特別喜歡說書的人,學識廣博啊,”阿齋說着,還遞了一杯茶過去:“這麽一大早就要跟着過來開市,這年頭果然飯不容易吃啊。”
那說書人接下阿齋的茶:“小姑娘看着年紀很小,說起話來倒是一套一套的啊。唉,什麽時候的飯容易吃呢?咱們也就是混一天,算一天了。”
阿齋點頭應和:“對了老先生,我表叔在京城裏是做喬遷行當的,上次他還跟我說最近生意是不好做,可聽縣太爺說下田鄉那邊還有好幾戶人家沒有搬遷,等他們一準備搬,我表叔就來找生意了。老先生在這裏這麽久了,跟那幾家應該很熟悉吧?如果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有搬走的打算的話,提前告訴我一聲呗,我好讓我表叔也能開張開張。”
“下田鄉那幾戶?”
老先生擺了擺手:“哎呦小姑娘,你還是早點勸你家表叔打消這個念頭吧,那幾戶都是出了名的難搞定,官府好說歹說這麽多年了一點影都沒有,就說那陳阿婆那一戶,老婆子一個人大家看她也辛苦,還想着多給她湊點錢,她愣是不要啊,錢都不要的人,你還能跟她說什麽咯。”
阿齋飛快地和白無期交換了眼神。
随即油裏油氣一靠:“照您這麽說,這個陳阿婆還真是很麻煩啊,這不僅僅是擋着自己發財,也擋着別人發財嘛!”
老先生卻伸出手來搖了搖:“小姑娘不要這麽說,陳阿婆那個人啊,這一生,也是太苦了。”
“陳阿婆前些年的時候精神頭很好的,她是下田鄉有名的布娘,很多人家裏辦喜事新娘的衣物都是她那裏做的。陳阿婆有一天孫女,叫采竹,人長得非常漂亮,而且還有一個從小到大的青梅竹馬,名字叫善生。兩個小孩特別般配,善生那小子雖然看着木讷,但是對采竹和陳阿婆是沒話說了,陳阿婆原本也打算讓他們倆在一起的。”
原來還有一個叫善生的……
“可是要不說天妒人怨呢,善生那木讷小子聽人家說,彩禮如果給的少了就代表他娶姑娘的心不誠,他不想委屈了采竹就一個人跑去隔壁縣伐木想要掙點錢回來,他一走就剩陳阿婆和采竹兩個女人在家。采竹那丫頭長那麽好看,也不知道怎麽就被有心人惦記上了,唉,”老先生長嘆一口氣:“後來采竹失蹤了,善生回來之後,要去給采竹報仇,唉……這裏面的事情我們就都說不好了,只知道采竹的仇沒報得了,他自己都給搭進去了。”
“陳阿婆一下子失去了兩個親人,整日哭整日哭,眼睛也哭瞎了,腦子也哭壞了,每日就知道坐在門檻上等着采竹回家,我們都不說,但是大家都知道,采竹那丫頭,兇多吉少啊。”
阿齋和白無期聽着老先生将陳阿婆一家的遭遇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聽到最後,只覺得手中溫熱的茶都熱不了心間的寒涼。
阿齋低頭看着手中的茶杯:“那老先生,那個欺負采竹的人,是什麽人你知道嗎?”
老先生擡眼看着她。
思索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開口。
“是個陳阿婆這一生都掙不回公道的人。”
“鎮遠伯府,唐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