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 — 第 14 章

天微微亮,邬遠山已經到了唐業的屋外。

昨夜跟着唐業回到屋前,原本是想關心一下阿齋說的唐業受傷的事情,沒想到卻是唐業先開了口。

“你喊她小天師?”

邬遠山一下愣住,剛想着應該怎麽向他解釋這件事,唐業又開口。

“也好,有的事情也該結束了。”

邬遠山還沒來得及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唐業擡手扶着門邊,好像有些不舒服地揉了揉心口,等邬遠山發覺時,他已經回了屋子,最後留給他的也就是一句:“我沒什麽事,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想休息一下。”

其實這幾日的唐業總給邬遠山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明明面前的這個人幾乎是自己看着長大的,雖然主仆有別,但是這個世上,算得上最了解的那個人,這幾日,總感覺好像變了一個人一般。

脆弱,彷徨。

卻又堅韌,強大。

正是因為這種奇怪的感覺,邬遠山才覺得他是撞了邪。

可是剛剛,就在他開口問他小天師的那一刻——原來的唐業好像又回來了。

還沒等邬遠山細細感知,最後那一句【先去休息】,又變回了他不認識的唐業。

如此往複,他覺得很糊塗。

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麽奇怪的情況出現,但唐業已經關上了門,所以邬遠山也只能打算明日一早再過來看看他的情況。

敲了幾下門之後,卻一直沒有人應聲。

再用力一聲,屋門居然就這樣被推開了。

——屋中,空無一人。

阿齋三人到陳阿婆院門口時,陳阿婆已經坐在那裏了。

就像她每天都會做的那樣,坐在門檻上,悠悠望着前方。

阿齋突然覺得跟着善生走到前面來是失敗的決定——回頭瞥了一眼靠在不遠處大樹下的白無期:也是啊,這樣的場面,無關人士就應該站得遠遠的啊。

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沒小朋友懂事。

身邊的善生突然猛地蹲到在地。

阿齋偏過頭看着蹲倒在地的善生,想了想還是小心翼翼挪開了步子,往白無期那邊跑了過去。

剛往他那邊走了兩步,那邊的男人突然伸出了手。

阿齋一愣,但是已經走了過去,總不能再停下來折回善生那邊,所以還是硬着頭皮往白無期身邊。

還沒靠近就一巴掌打開了他的手:“突然伸手出來做什麽?”

白無期也因着她的舉動一愣,旋即低頭笑出聲來。

“笑什麽?”

“你以為我伸出手來是在做什麽?”

阿齋頓了頓,剛剛她第一眼看到這個手勢時,想到的是——他在等她過來。

但是現在這小狐貍笑得奸詐,總感覺要是就這麽說出來,定讨不了好。阿齋這麽想着,轉過身來:“沒以為什麽,就是告訴你,不要随便對着長輩伸出手來,我可不會給你紅包,在我這裏,只有讨打的份。”

小狐貍嘴角的奸詐卻沒有因為她的這句話消下去,只是靠在樹上,聲音慵懶:“噢~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想到什麽別的東西了。”

阿齋覺得多說多錯,幹脆不理他,只擡眼看向院門口。

善生已經站了起來。

陳阿婆好像是聽到院子裏的響聲,身子微微晃了晃,躊躇了一番後開口:“是有誰過來了嗎?”

善生沒有出聲回應。

陳阿婆坐在那裏,像是想到了什麽:“是不是前兩日來的那位?老婆子後來想了想,家徒四壁,一眼都能望幹淨的地方你也會來,是不是真的餓得慌?”

“鍋裏還有兩個馍馍,老婆子今早熱了熱,你要是真的餓得慌,就拿去吃吧。”

見沒有人回應自己,陳阿婆也不惱,依舊坐在門口:“是不是不好意思回答我?不用不好意思的,老婆子已經看不到了,不會知道你是誰的。人生在世,誰還沒有過因為生計,不得不做自己不願意的事情呢?但是孩子,你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的時光,錯的事,少做最好。真的怕餓,阿婆給你做吃的。”

絮絮叨叨,就像在跟自己的孫兒說話一般。

阿齋聽着她開口,眉頭微皺。

身邊的白無期突然開了口:“她是把善生當成那天夜裏來打劫的臭小子了。”

“那臭小子被我的障眼法吓得屁滾尿流,這輩子都不會敢在阿婆面前出現了。”

白無期聽着阿齋的話,偏過頭去。

這會兒已經上了日頭,日光透過樹影落在她的頭頂。她低着頭,整個人氤氲在柔和的光芒中,分明是她一貫王婆賣瓜自吹自擂的語氣,但這會兒卻透出幾股悲涼。

悲涼,一個完全不該出現在她身上的詞語。

白無期按耐住伸手的欲望,将目光收了回來。

他明白阿齋很清楚,陳阿婆是不會知道,那一夜的小賊因着阿齋的障眼法永遠不會再出現。

只是阿齋也清楚,對陳阿婆而言,這一刻,她也想不到還會有誰出現在她的院子中。

這個世上對陳阿婆最重要的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每日每日在等的人,永遠都不會再出現。

——這一點,這個世上,她最清楚了。

阿齋感覺有人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

一個激靈,瞬時從剛剛莫名其妙的傷感中抽離出來,反手就給【始作俑者】一巴掌。

“小狐貍,你找打!”

小狐貍挨了一巴掌,嘴角卻勾起了笑。

——還是沒辦法看她那副樣子,所以知道要挨打,還是出手了。

挨完打之後的白無期又開口:“我覺得你昨天的指望應該還是指望得上的,”他說着:“善生剛剛将采竹被丢棄的地方告訴了我們,現在只要等他見完陳阿婆,乖乖從唐業身體裏出來,你就能完成任務了,應該不會出什麽意外。”

“我本來就覺得不會出什麽意外,只要謝必安不出現,一定沒問題。”

白無期突然覺得,他在阿齋這裏聽到謝必安這個名字的頻率高得有點不可思議:“你是不是跟謝必安有仇?”

“這你都看出來了,我還以為你這家夥是沒眼力見的。”

白無期卻沒有她那麽輕松:“你是天師,他是陰司渡魂使,跟他有仇……對你來說這不是好事,不是你主動招惹的,難道是他先來招惹你的?”

那厮可沒這麽閑。

阿齋這麽想着,可是這麽回答了之後又該說什麽呢?那厮可不就是看她不順眼?

微微搖頭,阿齋笑出聲來:“可能他真的覺得我對範無救有意思,他那家夥,保不準真的戀弟成狂。”

“你真對範無救有意思?”

……

剛剛還誇你有眼力見呢,怎麽這麽快就抓不清重點?

“我與範八爺……”阿齋想了想只能雙手一攤以示無奈:“範無救論資排輩也在我之下,說了千八百次了,我對小朋友一點興趣都沒有。”

阿齋說完,就見白無期若有所思,剛準備再說什麽,白無期擡手:“不過,我總覺得今天的善生有點怪怪的。”

【有什麽好奇怪的】幾個字本來要說出口了,阿齋還是冷靜下來,因為白無期的話看向前方——善生看着陳阿婆在那裏絮絮叨叨說着話,擡腳,一步一步往她面前走。

奇怪的話……剛剛他蹲倒在地的那一瞬,阿齋是覺得奇怪的。

雖然和善生沒認識幾天,但是昨夜兩個人怎麽也算是交了心。

阿齋再不濟也是個道行高深的天師,行走江湖這麽多年,跟人打交道,跟鬼打交道,識人的本事不敢稱第一,但至少也算一流。

——善生的确是個很孝順的孩子,這樣孝順的孩子在看到自己婆婆如今這副模樣時,會難過會自責都是該的。

但同時,善生也是個很內斂的孩子。

這麽內斂的孩子,不會在外人面前那麽大動作,情緒外放得那麽明顯。

阿齋想着,突然有了一絲不詳的預感。

下意識握了握腰側的捆妖索,阿齋往前近了一步。

那邊廂,善生一步一步靠近陳阿婆。

陳阿婆眼睛看不見,所以旁的感知會敏銳一些。有人慢慢靠近自己,當下的反應脫口而出:“就在大鍋裏,還熱乎着呢,馍馍。”

可善生離着陳阿婆只有一步之遙時,她卻突然往後靠了一點,手也順勢撐在了地上。

唐業盯着面前雙目失明的老女人,眼中淬出的,是最深的惡毒。

這個老女人真是陰魂不散,明明都半只腳踏進棺材裏了,可就是要懸着另外半只,死活不咽氣。唐業等這個咽氣等了好幾年了,這老女人就像是跟他作對一樣,就是不肯從命。

旁的人不清楚,當她命苦,閻王殿不忍收。

唐業知道內情,所以眼中的惡毒更盛。

——這個世上的有些人,存在在那裏,就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你,你曾經做了多可怕的事情。

唐業擡起手來。

不過沒事,等你也不在了,這個世上就沒有任何人會知道了。

手卻停在了半空,被一股力量扯住,随即就是一陣風拂過耳邊,下一刻掙脫了奇怪的力量,手卻被抓住。

那束發的小姑娘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自己身側,緊緊抓着自己的手,目光好像要看到自己的身體裏。

“唐業!”

阿齋是在唐業向陳阿婆伸手的時候上前的,抓住他的手時尚不能确定情況,直到四目相對。

陰狠,殘酷。

唐業。

她不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只知道不能讓他靠陳阿婆太近,這麽想着,拽着他的手翻身就往院子裏倒過去。

唐業于半空中掙開阿齋的手。

落定在院子裏,阿齋擡手摸上捆妖索。

“你發現了。”

唐業擡眼,看着對面的人,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