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 — 第 22 章

皇城外郊,祁連山,普航寺。

白無期盯着棋局,他與問道大師的對弈從三天前開始,一直到現在,兩個人仍盯着棋局。

又多盯了一會兒,白無期才将手中的白子放回了棋盒。擡眼看着坐在對面的男人:“我輸了。”

問道大師站起身來,看着棋局開口:“無期,心中是挂念着什麽嗎?”

白無期不語。

問道大師示意一直守在門口的小沙彌進屋收拾棋盤,擡腳往屋外走,白無期只頓頓,便站起身來跟上他的步伐。

祁連山山木遍地,時至凜冬,往院子裏望倒依舊是滿目蒼翠。

“這一局你一共下錯了三步棋,那三步棋的前後你都走得太過凜冽,”問道大師開口:“這不像你一貫的風格,你太急了。”

問道大師言盡于此。

如果白無期不想說,他絕對不會相逼。

好在費了一番功夫才趕到祁連山的白無期,心中确實有牽挂。

“我也覺得,我最近好像很着急。”

說話間,眼前不自覺就浮現出那個束發小姑娘的模樣,浮現出她嬌蠻刁縱不守規矩,浮現出她心憂善生以身犯險,長長呼出一口氣:“問道大師,我找到我的救命恩人了。”

白無期與問道大師相識已久,他甚至覺得得道高僧應該是能看得出來他并非人類,可是問道哪怕真的看出來,也并沒有待他有何不同,白無期對着他有種對着忘年老友的感覺,所以很多事情都與他說。

阿齋的事情,他也告訴過問道。

“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嗎?”問道大師聽到他那麽說之後雙手合十:“難道是此去經年,物是人非?”

“那倒不是。”

白無期低下頭。

“她還是她。只是……我好像不是我了。”

他這話說得模糊,也不知道問道有沒有聽明白。

問道沒有接話。

末了,白無期自己都覺得模糊,便又開口:“大師,你說如果我喜歡上她了,是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好像,是喜歡上了。

——所以明知道她精力受損不會出事,但還是不管不顧将自己的真氣都輸給了她,就是怕以她的性子還要出什麽意外。

——所以發現自己精元受損支撐不住,連告訴都不敢告訴她,直接離開了國色天香樓,就是怕她會擔心,甚至會埋怨自己多此一舉。

——他一開始只當這是報恩必須要做的事情,可是後來又覺得,這好像是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時,才會做的事情。

問道聽完白無期的話後,擡眼看向遠處一片蒼幽。

“無期覺得,她不值得?”

白無期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反應過來後,驀地就笑了,擡起手來撓了撓頭發,不好意思的話到了嘴邊,怎麽都說不出只剩傻笑。

問道看着他的反應,便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白無期長呼一口氣,感覺自己憋着勁想了三天的東西,居然這麽簡單一句話就能扯幹淨,自己也是傻得可以。伸個懶腰想到阿齋,白無期又抿着嘴:“不過她好像,對我沒什麽意思。大師,你說是不是因為……”

因為我是狐妖,她是天師。

問道看白無期一眼,好像回答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皮相皆是虛無,你既覺得她值得,她便不該是只顧皮相的人。”

白無期笑出聲來:“我此刻,反而希望她是只顧皮相的人呢。”

——畢竟我離開這麽幾天,她大概都沒有發現。

——除了這副也被她本人認可過的皮相之外,我還真沒有別處有信心,能讓她上心了。

阿齋的确是在白無期消失五天之後,才想起來這個人的。

當然,撇開她昏睡的那三天,其實也就兩天的功夫。

沉瑤走進屋中時,發現阿齋正坐在桌前,手托腮看着懸挂在一邊的白色長衫。

眼力一等一好的人,自然看得出那是白無期的外衣。葡萄酒放到桌上,沉瑤開口:“怎麽,想他了?”

想他大爺。

換着往日裏,這四個字已經說出來了,可是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陽光曬得人暖洋洋,思緒都變慢,阿齋竟沒有開口說這句,而是繼續看着那件外衫:“你說那小狐貍,是不是那天給我輸真氣,輸出什麽毛病來了?”

“這件事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幫你看過了,白無期的情況還可以。”

“說不定是那小狐貍忍着呢,”阿齋依舊看着那件外衫:“不然他怎麽會突然就不見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實在不像他的風格。”

沉瑤坐到阿齋的對面:“我可是聽梁止說了,你前兩天晚上在這裏,把邬遠山好好地耍了一通?”

梁止,就是那晚阿齋打招呼說胡話的小梁子。

阿齋聽着沉瑤的話,終于把放在白色長衫上的目光收了回來放到她身上:“淨胡說。我那是不想耽誤人家一輩子。邬遠山這個人呢,本性還是不錯的,大概是在鎮遠伯府憋久了,見個女人就能心動,就是運氣差了點。”

阿齋擡手倒了一杯葡萄酒:“先是衡三娘,後是我,淨挑不是人的看上。”

沉瑤不置可否:“你好到哪裏去?上趕着要來找你的人你毫不拖泥帶水地撇幹淨關系,留一件外衫一句話都沒有就跑了的人,你卻一直惦記着?”

“都說了不是惦記。”

阿齋抿了一口葡萄酒:“我就是不想欠人情,他要是真沒事就走了倒還好,真要是出了什麽事才走的,我可不想受這膈應的罪。”

話音未落,就瞪大了眼睛看着杯中的葡萄酒:“上好的貨色啊,哪裏來的?”

沉瑤看一眼葡萄酒——這個嗜酒如命的家夥,一看到好酒,別說是小狐貍了,她自己都能忘幹淨了。

“千秋山莊。”

阿齋眯了眯眼,千秋山莊這個名字她也是聽過的,前身是當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威遠侯府,京師傅家。

威遠侯府傅家和鎮遠伯府唐家一樣,都是靠着祖上積攢下來的功勳混跡在京師之中,雖說這樣的名門貴族在京城之中一抓一大把,但是傅家和唐家還是當中非常為人津津樂道的兩家。

唐家不表了,經過之前阿齋的一頓教訓,唐老夫人決意青燈古佛,為唐業減輕罪孽,讓他能在人世間多茍延殘喘一段時間。

——嗯,不太可能了,只有一年了。

至于傅家,比唐家的問題還要大得多。

傅家祖上六代都是在朝中當官的,朝代更疊也攔不住傅家人在各朝各代中占據一席地位,廟堂老流氓之稱實至名歸。

可是傅家到了這兩代,徹底偃旗息鼓。

說起來也就是傳宗接代那點小事,傅家現在的當權人,人稱傅九,雖說是傅家第九個孩子,但是上面的八個全都是姐姐不說,還沒有一個嫡出的,傅九這麽個又是嫡出又是長子的存在,自然是一生下來就受盡寵愛。

寵愛結束在他兩歲的時候。

他爹,一聲不吭,上山當了和尚。

雖說這個年代,妖祟橫行,真想擺脫衆生之苦遁入空門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選擇,為難之處在于,坊間不知道什麽時候流傳出來,傅九他爹,當年愛上了妖怪。

大名鼎鼎的威遠侯府,竟然收了個妖怪做主母,這件事在京師很是轟動了一陣子。

但是說到底,傅九他爹那一代作的妖也就到此為止了,畢竟人往山裏一躲,人走茶涼,百姓間津津樂道也沒有個回應,一來二去大家也就失了興趣。

真正讓威遠侯府四個字淪為笑話的,就是現在的當家人傅九。

說起來,傅九一開始還是很根正苗紅,正直青年的。小朋友年紀輕輕就一洗他爹連功名都沒考的屈辱,奪得那一年金科狀元,讓他們家世襲的威侯之名有了真金白銀的官名加持,而且在朝廷裏也是很會來事,混得順風順水。但是好景不長,一般順風順水到這個時候,老天爺也會出來摻和一腳,攪攪渾水,反正他老人家在九重天每日就是看戲,一帆風順的戲碼,上了天庭也不受歡迎。

傅九他爺爺奶奶撒手人寰——老人家魂歸九重也不是稀罕事,稀罕的是傅九好像一夜之間發了魔,先是辭官回府,後是将威遠侯府這個禦賜牌匾大手一揮,改成了千秋山莊。

從廟堂抽身,一頭紮進江湖的水裏。

明裏暗裏都不知道被人戳着脊梁骨罵了多少次沒出息。

他倒是做得毫無心理障礙,并且相當樂在其中。

而且在阿齋看來,這個小夥子她是沒有接觸過,但如果真是坊間傳聞裏的那副樣子的話——威侯這個稱號,還真是他甩掉了威遠侯府四個字後,才真真做到的。

威名遠播,無法無天。

“千秋山莊這條線是怎麽搭上的?”

阿齋那一日對白無期說,國色天香樓是沉瑤的,與她無關,其實說得過了點。

沉瑤出力,她懶,就只出錢。

沉瑤又給她滿上一杯葡萄酒:“是傅青檐找上門來的。”

傅青檐。

千秋山莊,威侯傅九。

“說是幾日之後的千秋宴,想請國色天香樓負責那一日所有的膳食。”沉瑤說完,收起手:“你覺得如何?”

“你還沒有答應?”

“國色天香樓有你一半,這麽大的事情我怎麽能一個人決定?”沉瑤開口:“而且先前你也說了,善生一事結束後你想休息一下,接下千秋山莊這筆生意,短期內也是沒得休息了。”

阿齋端起葡萄酒杯嗅了一把:“人都送了這麽好的酒過來了,誠意這麽足,威侯的面子還不得賣啊,再說了,反正就是樓裏的廚子手累一點,樓裏的姑娘心累一點,我有錢掙有酒喝,不虧。”

“接呗。”

作者有話要說: 白·今日是确定心意的小狐貍·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