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大師的後事處理得很輕松,他一早就吩咐了不問,将墓地所在告訴了他。
白無期與不問站在那座早已寫好名字的墓碑前,站了很久。
最後還是不問先開口:“白先生,師父已經回到他最想要去的地方,您也不要太過悲傷,早日下山吧。”
白無期再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一眼就能認得出那是十六年前就刻上去的字。
最想要去的地方啊……
白無期想着那一日的最後,問道大師看着窗外已然紛飛的皚皚白雪時的眼神,溫柔是溢出了眼眶,就像看着多年不見,卻始終記挂在心上的情人一樣。
原來此間無情世,從來都有有情人。
白無期想着,側過身來雙手合十,對着不問微微鞠躬:“這幾日辛苦小師父照顧了,我确實還有些事要去處理,這就下山了,後會有期。”
不問颔首,以示回答。
随後白無期便轉身下山,身後是縷縷斜陽,打在墓碑上,柔柔和和的光,柔柔和和的傅南讓,阿虞之墓,柔柔和和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兩日心頭一直牽挂着問道大師的安危,這會兒他塵歸塵,白無期也算将這件事放了下來。
心裏還有的別的事情,全都與國色天香樓裏的那個小丫頭有關。
那天晚上阿齋抓住他問長臺上表演的洛敷好不好看時,白無期的心是一下跳得非常快——這算不算,凡人常說的,吃醋?
本來都要脫口而出的話,被之後傅青檐突然冒出來的英雄救美打斷。
白無期原本不太看得慣傅青檐,那一夜被他打斷了重要的事情之後,更加看不慣。
可是此時,斷斷續續知道了問道大師往年的那些經歷之後,對這位小少爺,卻也起了不一樣的心思。
——大概不管是作為傅南讓,還是作為問道,他那位好朋友的一生都沒有虧欠過任何人。
——唯一有的虧欠,他自己以為是欠給了阿虞。
——可局外人白無期看得清楚,他唯一的虧欠,是那個阿虞拼上性命留給他,卻被他打小寄托了不滿的傅青檐。
不過傅青檐大概也不在意白無期喜不喜歡他,白無期也沒有打算将傅南讓最後的想法告訴他。
小狐貍現在,只想趕快見到救命恩人小天師,告訴她那天晚上沒來得及告訴她的話。
長臺上的洛敷好不好看?
他沒有在意到,他那晚所有的心思,都在被他護在懷中,舉杯暢飲,小臉紅撲撲的姑娘身上了。
結果回到國色天香樓,卻被告知阿齋根本就不在。
“不在?”白無期抓着梁止:“什麽時候不見的?”
梁止正在算着賬,看着屋外已經暗下來的天色:“不見?沒有那麽誇張,就是前兩天?跟着傅青檐一起回千秋山莊了。”
“前兩天跟着傅青檐回千秋山莊,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這個事情你問我,我問誰去?”梁止認識阿齋很多年,在他心目中,阿齋是絕對不會吃虧的人,而他對傅青檐會不會吃虧這件事根本就不在意,所以這兩個人去哪裏做什麽了,他完全沒有記挂在心上——可是現在看白無期的神情,像是真的很擔心。
梁止對這位白先生印象還是不錯的,溫和有禮,非常得體,這麽想着,自己也就多加了一句:“不用擔心阿齋,有這個功夫還不如擔心擔心傅青檐,我覺得阿齋可能會把他的藏酒都給喝光。你不知道,那家夥一喝起酒來,真是天皇老子都認不得了……”
白無期已經沒有聽下去的興致了。
一喝起酒來是什麽樣的興致,那天晚上千秋宴,他已經見識到了。
俨然從梁止這裏是得不到什麽有用的消息了,白無期看了他一眼,轉身就往千秋山莊跑。
梁止在他身後,終于從賬本堆中擡起了頭——這麽大晚上的往千秋山莊跑,能進得去麽?
不過……
雖然白先生往日裏是溫和有禮,非常得體的,可是怎麽看都覺得他最後看自己的眼神,是那麽殺氣騰騰,非常暴戾的呢?
阿齋當然不在千秋山莊。
她現在在一個鳥不拉屎,疑似幻境的地方,瑟瑟發抖。
傅青檐這會兒已經靠在欄杆上“睡”了過去。
阿齋說不準是睡了過去,是因為這麽冷的地方,真要睡下去,可能就再睜不開眼了。
可是小少爺是的确失去了意識,阿齋自己也很清楚,從他開始講他對他母親的懷念開始,這個地方的氣溫就開始往下降,等他講到最後時,兩個人的耳朵都已經凍得通紅。
再之後,傅青檐就昏了過去。
阿齋推了推他,确定他是真的昏了過去,才仰着頭,右手在眼前遮了一下,開口:“小朋友已經昏過去了,有什麽話就趕快現身說吧,不然晚點我也昏過去了,你這一局就白忙活了。”
“你就知道,我不希望你也昏過去?”
“有這個可能,”阿齋松開手,看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狐妖:“我也就是試試。”
“小聰明倒是不少,”狐妖看了一眼已經昏過去的傅青檐:“逼他說那些話,也是你的小聰明。”
阿齋爬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雙腿:“小聰明這種事情,是要我自己開口自己來做的。這位小朋友是被我刺激得開始講那些話不假,可是如果要說他心裏是怎麽想的也能由我決定……哥們兒,我要真能耐那麽大,也不至于被困在你這幻境中走不出去了。”
狐妖側側身子:“你看出這裏是幻境了?”
“剛剛看出來不久,也就是試試,”阿齋晃了晃脖子:“不過看穿了是幻境之後,總感覺這套編織手法很眼熟,”空踢一腳,阿齋擡頭:“你與西海龍宮太子敖修,是什麽關系?”
狐妖沒想到,面前的人連這一層都看出來了:“朋友。”想了想還是加上了一句:“那你與敖修,是什麽關系?”
阿齋唇角一彎:“我是那渾小子的師父。”
心裏松一口氣——狐妖在這一句之後,明顯控制着這裏的氣溫回升。
松一口氣同時也不由感嘆一聲——萬萬沒想到那渾小子的師父這層身份,除了能在四海混吃混喝,還能救命。
“我不會為難你,但你不能帶走傅青檐。”
狐妖說話,阿齋已經開始原地跳躍,企圖讓自己快點恢複正常,聽到這一聲後停下來:“我就是要帶他走的。不然我留在這裏幹什麽?”
狐妖面色不虞:“這是我與傅家的事情。”
“這是你與傅南讓還有阿虞的事情,不是你與傅青檐的事情,”阿齋直接否決了他:“而我要帶人走,是因為這位小朋友雇了我保護他的安全,所以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情。”
“看來你除了看出這是幻境以外,還看出了我的身份,”狐妖嘴上這麽說,身子卻是往前靠了一步,沒有絲毫害怕:“這是小天師的本事,還是又是試試?”
“是不難猜。”
阿齋對他的靠近沒有擔憂:“小朋友最多招惹招惹朝堂江湖的人,真要招惹妖族只能跟他娘有關,他娘當初要嫁給人族,與白狐一族估計也斷了個幹淨,我從小朋友這裏聽說的那個故事不是全部屬實,但是出場人物總是差不離。”
“那麽多年過去,知道當年發生過什麽事的人都已經沒得七七八八,從始至終挂在心上,甚至不惜往傅青檐的腦子裏灌不屬實的故事,只是盼着傅家出現一個父子相殘,至親離心局面的人,也只能是你了。”
“白止。”
白止在阿齋的靠近中,不自覺後退一步,氣勢卻咬定不能輸:“你根本就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憑什麽說不屬實?”
“我相信那個故事裏,那麽愛傅南讓的阿虞是真的,她的故事轟烈開始慘淡收場也是真的;那麽愛阿虞的你是真的,你的故事沒有開場就已散場也是真的,但是白止,傅南讓的故事是假的。”
白止手攥得很緊:“我說是真的,就是真的。”盯着阿齋:“傅南讓已經死了,這個世上知道當年故事的人,只剩我一個了。”
所以我說是什麽樣的,它就是什麽樣的。
“真是那樣的話,你舍得命運是那樣待阿虞的?”
“你舍得阿虞拼上性命去愛的那個人,真的就長了你故事裏那張臉,那副心腸?”
白止頓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也什麽都不懂。”
完了,這話最近出現的頻率真的是太高了——阿齋撓了撓耳朵,從傅青檐到白止,她真的是很煩被扣上這頂帽子——換個角度看,也是這兩天閑事管得太多了。
但換了往日裏早就怼回去老子也根本不稀罕懂的阿齋,這一次沒有說話。
偶爾當一個什麽都不懂的人,也不是什麽壞事。
白止已經背過身去,看着湖面一陣一陣風吹過來。
雨過天晴見彩虹,雪過天晴是暖春。
這個世上知道當年的事情的只剩他一個了,這未嘗不是一個好結局,可是對他來說,說不定也是最差的收場。
阿齋是不知道他當年遇到了什麽事什麽抉擇,但是她那句話真的沒有說錯。
白止這麽多年,囿在自己最後做的那個選擇中,掙脫不出去,只能想盡辦法把所有人都拖下水,這個故事,不該有人能幸福,所以阿虞離開人世,傅南讓遠走出家,所以他把那樣惡魔般的傅南讓,用幻境大法紮進傅青檐的夢裏,也把他自己,往那個故事裏,越埋越深。
直到阿齋開口,問出了那句話他才醒過來。
那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不舍得。
對阿虞,千千萬萬個不舍得。
“她對我,倒是從始至終下得了狠心。”
“就好像她怕傅南讓自責老方丈重傷她的事情,所以用那樣的方式與他告別。”
“就好像她臨到終了都沒有想過,她開口求我去找一些作奸犯科的惡人去威遠侯府刺殺她的時候,我有多為難。”
“我能幫她做的最後一件事,竟然就是送她走。”
——她是真的連一刻都沒想到過,我也舍不得。
——如她舍不得傅南讓一樣,我舍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