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 — 第 79 章

有老龍王的特意關照,白無期的情況很快得到好轉。

阿齋一夜沒睡,确定白無期的情況穩定下來後,索性脫鞋上床,直接窩在他懷裏睡着了。

沉瑤走到白無期房間裏的時候還吓了一跳,好在白無期的反應過,迅速食指擋住嘴,示意她不要出聲,随後小心翼翼将懷中的人放倒在床上,撚好被角,随着沉瑤離開了雅間。

“昨夜一夜沒睡,看來是累壞了。”沉瑤将早上阿齋準備熬的白粥遞給白無期:“我認識她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她晚上睡不好覺。”

白無期接過白粥:“是我讓她擔心了。不過阿齋有沒有跟你說,她是怎麽把衡三娘從謝必安手上要回來的?我總擔心,她為了回來答應了什麽不好的事。”

沉瑤搖頭:“她一回來就趕着要看你,這些我都沒來得及問,不過我想她不會亂來的。”

沉瑤說着,看着梁止準備開早市,站起身來準備去幫忙:“她真的很怕你會為她擔心。”

她只說到這裏,但更深層次的話,白無期也聽懂了。

“我也不會再讓她為我擔心的。”

阿齋雖然累,但心裏還記挂着範無救的事,午時還沒到就爬了起來。

身旁卻沒有人,阿齋揉着眼睛走出雅間,剛準備開口喊,就看到了站在二樓欄杆處的,自己在找的人。

從背後抱住,手在他的腰間拉在一起,阿齋咕咕哝哝:“想什麽呢?”

白無期握住她的手:“想你怎麽沒有好好休息,是不是心裏壓了什麽事,沒能睡好?”

阿齋聽着,松開手走到他的身邊,什麽別的話都沒說,直接将謝必安交付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給白無期,末了還加了一句:“你放心,我只負責查查那個小姑娘,這件事情我不會插手。”

白無期點頭,湊過來在她的頭上吻了吻:“有沒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幫忙的?”

阿齋被他攬在懷裏,想了想還是搖頭:“我不知道謝必安最後會選擇怎麽做,但是能不與這件事有關系,最後就不要有。”

“我可以幫你找那位姑娘和範無救的下落,白狐一族眼線衆多,大不了最後交涉的時候我不出面。”

阿齋看着他想幫忙,又怕給自己壓力的樣子,笑出聲來:“白九郎的眼線是多,但我小天師也不弱啊,關于小姑娘和範無救的下落,我昨夜回來的路上,已經從一位老顧客那裏收到了,不過我剛剛想到,你還是有可以幫我的地方的。”

白無期低頭:“比如說?”

“給我買包糖吧,”阿齋湊過去抱在他的懷裏:“衆生皆苦,這一次還是我挺珍視的小朋友受的苦,怕難受。”

流沙鎮。

陽光斜斜落在阿齋臉上,她恍惚間能想到當日離開這裏時,自己晃悠晃悠的樣子。

不過那時候已經是日落西山,這會兒正是日頭高懸。

那一日離開酆都回去國色天香樓的路上,自己接到了老樹妖的消息,說是最近後山搬來了兩個麻煩的人,一開始只當是避世的小夫妻,後來發現那位妻子行跡古怪,而且最近總有莫名其妙的人出現在後山,鬧得人心惶惶。

阿齋當日幫着老樹妖和劉知縣達成了共識,這段時日劉知縣也是言出必行,老樹妖不希望因為這對避世小夫妻,壞了自己與知縣的君子協定。

他本來是打算自己動手,沒成想那對小夫妻中的丈夫——竟然是先前來這裏打聽過消息的,陰司渡魂使範無救。

這就沒有辦法了,他不能跟陰司的人正剛。

阿齋仰頭,笑因果循環有時候真的是過分巧妙,半點不由人:當日範無救會來流沙鎮,是因為後來要這個由頭,逼着自己去鎮遠伯府收善生的魂魄,結果正是因為那一次在這裏露面,才讓老樹妖記住了他的臉。

讓自己,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他。

弗離采辦結束後,回小木屋的路上,一直心神不安。

她是妖怪,她知道這片後山有老樹妖,只是先前相安無事,但最近那邊的人經常過來找她——那老樹妖一看就是怕麻煩的家夥,萬一他把這件事告訴了範無救,自己該怎麽向他解釋,而且那件事再不動手,萬一那邊的人對範無救下手……

躲得了一時,自然就能躲得過一世。

弗離這麽想着,盤算着要怎麽向範無救開口搬家的事情,快步走回了小木屋。

剛剛推開院子的門,手中的籃子就摔落在地。

院子正中央的桃花樹下,一個紅櫻束發,手執酒壺的小姑娘正靠在那邊,看着好像喝高了的樣子,但擡眼望過來時,是雙目清明。

弗離下意識張口:“小天師……”

紅櫻束發的小姑娘接下了這一句,眉眼彎彎笑得倒挺好看:“你認得我啊。”

弗離感覺有什麽東西捂住了心腔,半句話說不出來,也沒辦法扯出哪怕不難看的笑容,又往後退了一步:“小天師來這裏,是有什麽事嗎?”

阿齋已經從石桌上起身,往她這邊走了兩步:“你不知道我來這裏做什麽,你為什麽要害怕?”

弗離控制着自己不要再後退,望着她:“我是妖怪,你是天師,我怕你不是應該的嗎?”

阿齋睜大眼,好像聽說了什麽不得了的笑話一樣:“小姑娘,你連謝必安都不怕,連範無救都敢往外拐,你怕我?那可真是讓我驕傲的事情。”

弗離頓在原地良久,看着阿齋的眼神都變得不善。

但在阿齋看來,與其說是不善,不如說那眼神裏藏着很深很深的憂傷,就好像她一看到阿齋,就要失去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一樣。

“我不知道小天師來這裏到底是想要做什麽,但我們之間沒什麽好說的,你如果是來找阿救的,就在石桌那邊等一會兒,他很快就回來了。”弗離說着,蹲下身子撿起剛剛落在地上的籃子。

阿齋跟着蹲下身子,看她撿東西的手都微微發抖:“你真的想讓我跟範無救談嗎?小姑娘……”

“我叫弗離。”

阿齋點點頭,從善如流:“弗離,是謝必安讓我來跟你聊聊的,”滿意地看到弗離因為這個名字瞳孔一縮,阿齋開口:“弗離這個名字到底是你的,還是當年,被投進焚靈臺的那個小姑娘的,我不在意。但是你需要給謝必安一個解釋,你為什麽要冒充她到範無救面前?”

“我來找你,你還有說故事的時間,等謝必安過來,”阿齋停在這個意味深長上,也不再說什麽,只站起身來走到石桌邊繼續喝酒,該說的都說了,能不能套出話,能套出多少話,都看弗離的了。

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好久之後才站起身來,阿齋看她已經把菜都收在了籃子裏:“小天師先坐一會兒,我去準備飯菜,阿救快回來了。”

阿齋點着桌子上的桃花,也不說什麽。

弗離在後廚不知道折騰什麽東西,折騰了好一陣子之後走了出來:“小天師剛剛的那番話,算不算在要挾我?”見阿齋點頭,她握着菜勺的手更緊:“我們的所在,是不是謝必安透露給你的?用這麽下三濫的方式逼我離開阿救,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謝必安的主意?”

阿齋擺手:“第一,沒人逼你離開範無救,至少我沒有,我只要一個解釋;第二,最近有一批人來這裏找你,驚動了這裏的老樹妖,所以我才這麽快找到你們的;第三,高級還是下三濫我不在乎,管用就行了。”

言外之意,謝必安現在還不知道你們在哪裏,我會不會告訴他還未可知,但你別激我,沒啥能激得了我的。

說完又叩了叩酒壺:“你沒有多少時間了,到底要不要說說?”

弗離,的确不是當年的那個弗離。

她是,當年的那個弗離,在扶桑樓裏的好朋友。

敖修當年救下許明月的時候,許明月正被她爺爺賣去扶桑樓,風月場所,走進去就出不來了,所以許明月眼一閉心一橫就往柱子上撞。

而就在她為了不進去往柱子上撞的同時,扶桑樓裏面,有兩個小姑娘為了逃出來,其中一個也往柱子上撞了過去。

撞之前,一個還拉着另一個的手仔細交代着:“一會兒一定要及時喊龜公,說要送我去醫館,出了扶桑樓我們就一起跑!”

另一個脆生生,應下了她的要求。

誰成想,撞上柱子的那個小姑娘,原本只是要破點頭皮裝昏過去,結果龜公跑過來的時候,一試鼻息,發現她死了。

脆生生那個吓傻了,直到撞上柱子的小姑娘被燒了都沒能反應過來。

再之後,她經常會做夢,夢到撞上柱子的小姑娘在夢裏,一頭鮮血的喊她,問她為什麽沒有及時去找龜公,為什麽讓她一個人面對冰冷的陰間。

久噩纏身,小丫頭生了一場大病。

扶桑樓裏的人不願意給一個掙不了錢的小丫頭花醫藥錢,卷鋪蓋就丢到了郊外。

救下小丫頭的,是範無救。

小丫頭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自己夢裏常見到的小姑娘坐在自己身邊,還以為自己也下了陰間,撲上去就抱住了她,結果生生從她身體裏穿過。然後才被小姑娘告知,撞上柱子血流成河,她已經不在陽間了。

但因為中間發生了很多事情,而她也放心不下小丫頭,所以才有了救下小丫頭這件事。

小丫頭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範無救的,她的好朋友口中,非常善良非常可愛的少年。

小丫頭從小就是在風月場所長大,沒有小姑娘漂亮,所以學得最好的是眼色,旁人一個不經意的眼神,她就能讀到十分。

讀到十分,所以知道少年揣着不要分離的念想,給小姑娘取了個名字叫弗離;

所以知道弗離看着範無救的眼神,範無救看回弗離的眼神。

叫愛情。

“我不是要替代誰,想要搶走誰,如果弗離還能活在這個世間的話。”

弗離與範無救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被酆都的人發現,捅破了天,惹得上面的人震怒。小丫頭在弗離慌慌張張的時候被她送走,因為是人類,沒有辦法在酆都久留,只能信了弗離說的:“梁府老妪會保護我,阿救也會保護好我的。”

然後,小丫頭就聽說焚靈臺重現三界,弗離魂飛魄散,範無救渾渾噩噩。

再然後,梁府老妪因為知情太多,跟着弗離灰飛煙滅,範無救咽下煙消雲散,前塵往事,俱化雲煙。

再然後,三界之中翻找知情的人,小丫頭在一個凜冬的清晨落入寒江,再睜眼時,終于變成了無主孤魂,繞在梁府老妪的屋外,很長的時間。

“梁府老妪的屋子成了禁地,我在鬼市見到過一次阿救,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但他怎麽能什麽都不記得呢?”

“我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很快離開了鬼市。無主孤魂在酆都外不能做長久停留,在我快不行的時候,被人收留,以桃花妖作身,寄存了下來。”

阿齋聽到最後,酒也喝不下去。

“收留你的那些人,是範無救的仇家?”

弗離,或者說其實是小丫頭點頭:“也是謝必安的仇家,陰司渡魂,仇家不會少。他們知道謝必安鮮有弱點,唯一的軟肋在範無救,我就想到了這個辦法,裝扮成弗離的樣子,來到阿救身邊,讓他想起所有的事,怨恨自己,痛斥自己當年的逃避。讓謝必安因為此事亂了陣腳,給那些人中傷他的機會。”

阿齋倒酒:“這計劃聽着挺像回事,可我看現在的發展,好像不是按照計劃來的。”

小丫頭聽到這一聲,低下頭笑了。

阿齋見到她,聽她說這個故事這麽久,第一次看到她笑。

女兒家的笑。

“因為計劃裏的小丫頭心無旁骛,而故事裏的小丫頭,愛上了不該愛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