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
“一百兩我出了。”
他從懷中掏出幾張銀票,見山匪眯起眼眸,久久未接,他笑問:“怎麽,百兩又不夠了?”
山匪勾起唇角,面上褶子随着他的開口如滴水入海般擴散開來,枯黃的眼眸放出驚人的光芒來,“孤身一人在山野将身家底細交出來,你們覺得他要交多少才合适呢?”
“兄弟們,你們覺得該交多少合适呢?”
“全部留下來!”
山匪們的聲音穿破山巒,寒鴉四飛,驚起滿地落葉,可那男子依舊氣定神閑,靜靜看着山匪首領,卻道:“并州刺史已下令剿匪,想必閣下已經收到消息了,既然決定幹完這一票就帶着兄弟們翻過山嶺去北邊,為何要為自己平添麻煩?”
本是欲念叢生的眼眸,卻因着一句話而收縮又放大,甚至是慌亂的擡手展開銀票,待看清上面的印章後微微退後一步,竟是顫了聲音,“你是官府的人?”
謝影也忍不住打量着來人,卻聽那人只輕輕一笑,“還是方才的話,百兩,我帶走我的客人,如何?”
“你的客人?”
山匪猛地回頭,仔細看着謝影幾人,沉默片刻,語氣卻顯然恭敬了起來,甚至有一絲讨好,“來者是客,是我們招待不周,大人請便。”
“這銀票,我們不要了,大人要是需要馬車,我這就吩咐手下人去準備。”
那山匪竟是将銀票還了回去。
山匪離開之後,書生過去恭敬行禮,“多謝大人相救,只是這山匪攔路奪財,大人為何要放他們離去?”
“刺史派出剿匪的隊伍不日便會途徑此處,這群山匪仗着鴻翔鎮怪事頻發,盤旋在此地攪擾過路人,已經上了征讨文書,放他們與扣留下來又有什麽區別呢。”
他轉頭,撐着拐杖緩緩走在林間小徑上。明明是一副文人模樣,行走在這危機四伏的林間,白衣素杖,平靜淡然,卻無端升起一股邪佞難近的氣質,如松如月。
謝影微微蹙起眉頭,提步追去,此人明明看起來步伐緩慢,她竟要快步才能與他并行。
他靜靜看她一眼,只是一笑,“姑娘這是有事要問?”
“對。”謝影看着他,神情認真極了,“鴻翔鎮有什麽功效厲害的藥嗎?”
他微垂着眼睑,竟無比認真地細數起來,“地榆止血、當歸補血、黃芪補氣、紫花地丁清熱”
這一句話把謝影的話卡在喉嚨裏,她總不能明晃晃的地問鎮子裏有九轉育靈草嗎。
他拄着拐再次邁開了步子,清瘦的身影穿過繁密的林叢,即将消失在岔路盡頭。
“大人,我們也進城,等等我們。”
若非劉公子的一聲驚呼,衆人都沒有發覺這位神秘出現的朝廷中人竟已不聲不響地消失在這空蕩蕩的林間。
那人沒有回頭,可步伐卻頓了下來。
幾人慌忙追上前去,劉公子一反常态,顯得分外熱情,“大人,我舅舅在刺史手下做幕僚,留着一把山羊胡,是揚縣人,不知你有沒有見過他?”
“我叫周盡。”
“原來是周大人啊,你什麽時候來的鴻翔鎮啊,是為了調查少女失蹤案嗎?我們有失蹤女子的花名冊,我這就拿給你看。”
周盡擡起眼眸,接過花名冊,随意翻了幾頁後歸還給劉公子,動作之快,不禁令人懷疑他是否是敷衍了事,尤其是當接下來的話說出後,幾人面面相觑。
這位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大人似乎沒有想象中的熱絡。
“天色已晚,諸位若是要進城,便随我來吧。”
見幾人面色不佳,欲言又止,他略一抿唇,竟流暢說出了失蹤女子的名姓以及失蹤時間。
幾人不禁悻悻然,一種難言的窘迫彌漫開來,卻見書生走一步向前,斂祍一禮,“周大人自然是已經熟讀卷宗,還請周大人帶路,我們盡快趕到鴻翔鎮吧。”
一行人邁開步子,劉公子繞在周盡身旁,嘴從此沒有再合過。
謝影走在後面,視線緊緊落在周盡身上。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人有幾分奇怪。
與此同時,一道身影在她身邊停下,竟是那位修士,他順着她的視線望去,面上神情難辨,卻道:“他身上有靈力波動。”
他沉默片刻再次開口。
“就像你一樣。”
她登時腳步一頓,擡眼看着他,他卻似什麽都沒有察覺到一樣,靜靜道:“我想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在找到那樣東西前,不妨保持合作關系。”
“找什麽?”
她蹙起眉頭,可這修士已經擡腳遠去。
殘陽漸漸退卻,四野寂寥。
幾人進入鴻翔鎮時已是傍晚,這處于四州樞紐的小鎮本該煙火缭繞,此時卻陷入沉沉的靜寂中,仿若中夜。
幾道細窄的黑影穿梭在冷寂的街道,不動聲色深嵌進地底,好似山巒間層起的霧霭。
謝影擡眼看着遠處酒樓外高懸的燈籠,黃燦燦的燈光映出紅油紙,打下血紅色的碎碎小花。
在這星星點點的小花中,黑影竟隐隐顯出曲折的輪廓。
深眼一瞧,竟如水般癱倒在地,注入幹燥的土裏。
她再擡頭去,卻與一人目光相撞。
周盡掀起一雙烏沉沉的眼,眼裏明滅不定,細碎的月色落進去,顯得分外深邃,竟是對她一笑。
“謝姑娘還不進去嗎?”
經這一提醒,她飛快看向四周,其餘幾人竟已不見蹤跡。
随着幾人走進客棧的修士立在門檻上回頭看來,目光在謝影與周盡身上停留,又緩緩走進客棧。
空無一人的街道,只有風吹落葉的聲音。
謝影與周盡相向而立,謝影挽起一抹笑,“大人覺得鴻翔鎮有妖嗎?”
他神情平靜,竟是反問道:“謝姑娘似乎對這兇手很有見解。”
“夜深了。”謝影擡腳走上客棧的臺階,“周大人來鴻翔鎮這麽久,也是住客棧嗎?”
他靜靜看着她,卻未再回她,轉身朝着一處昏暗的小巷走去,雪白的衣衫點亮一片昏暗。
謝影立在原地,長指叩在劍柄上深嵌的寶石上,摩挲着那深深淺淺的花紋,擡腳追了上去。
不過酉時,這小鎮竟暗如夤夜,月隐在烏雲之後,細碎的月光灑在地上,稍稍可見兩側緊閉的門戶。
她握着劍循着他的步子走進這條愈發狹窄的小巷,縱深處似乎是一堵牆,就在她準備折返時竟見那堵牆竟然動了,或者說那不是牆,而是一群人。
在那群人攻來時,謝影拔劍刺去。
一盞燈忽然亮起,在起起伏伏地波動中,一個身穿粗布短衫,佝偻着腰的老人走過來。
他提着燈,驟然擡高映亮謝影的面龐。
謝影連忙退後一步,擡袖擋住刺目的光線,再擡眼,那老人竟已消失不見。
那群人也沒了蹤影。
隔着夜色,望着遠處一片漆黑,月光撒落下來,似有粼粼波瀾蕩漾。
她盯着遠處,乾坤袋忽然燒燙起來。
遠處客棧傳來一聲驚呼,“書生不見了!”
客棧裏燈火通明,小二急匆匆穿梭在大堂裏。
“會不會是被抓走了?”
一位小二躲在賬臺後,小心翼翼說出這個猜測,觸及刀疤臉冷酷的目光,他連忙又将頭縮下去。
刀疤臉去找書生拿卷宗時發現書生房門大開,包袱褡裢什麽都放在桌子上,人跟卷宗卻不見蹤影。
“你方才是不是去了他房間?他人呢?”
掌櫃的見刀疤臉面色沉如水,吓得魂不附體,生怕他把客棧給掀了,顫顫巍巍遞過去一盞茶,讓消消氣,又趕緊跑過去将小二拉出來。
“我們這又不是黑店,何況人也不是我們害的,你躲這幹什麽,還不将你方才見到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說出來。”
小二被掌櫃的握緊手臂,許是有了庇護,當即挺直了搖杆,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何時上樓,給書生送了什麽都說了出來。
可在說完這些後竟又咬着唇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個詞來。
“你說不說,再不說老子把你們客棧給砸了!”
刀疤臉将勸阻他的劉公子推翻在地,一掌将桌子拍得稀碎。
小二捂着耳朵縮倒在掌櫃的腿邊,“他走的時候我看見了。”
“跟失了神一樣直沖沖地走出去,叫都叫不住。”
“這樣的情況我見過,我堂姐被抓走時也是這副模樣。”
他飛快地說完這些,然後撒腿往後院跑,掌櫃的見狀連連道歉,可大家卻再也與他周旋不起來。他似乎也瞧出了大堂內衆人微妙的心情,于是上了一壺茶後便匆匆關上客棧的門,然後也去了後院。
“書生是女子。”
修士忽然開口,劉公子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謝影回憶起書生的樣子,确實較于男子而言陰柔了些。刀疤臉卻是咬牙道:“我管他是男是女,卷宗丢了,咱們還怎麽查案。”
“線索丢了卻是最好的線索。”
只聽一道木門開合的聲音,周盡提着一盞燈,仍是那一身蓮紋白衫,披着夜色走進客棧,屋外的冷氣被帶進客棧時,蠟燭微微搖晃,将幾人的影子拉的長長短短。
“周大人?”修士看向他,“此話怎講?”
他轉身關上門,将燈挂在牆壁上,擡腳走來,長眸掃過衆人,在謝影身上停留一瞬,只道:“你們一來鴻翔鎮便被他盯上,如今身帶線索的人憑空失蹤,他真的是根據性別選人的嗎?”
話音落下,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謝影身上。
“謝姑娘,你剛才去了哪裏?”劉公子問。
謝影看了周盡一眼,又看向劉公子,“我應該不必向你彙報我的行蹤吧。”
劉公子被噎了一下,可刀疤臉卻是冷冷看着她,“你是最有可能被娶親的人,我們一起揭了張掌櫃的懸賞令,若你坦白行蹤,我們也好保護你。”
謝影本摩挲着茶杯,聞言卻是笑了,擡手将茶杯叩在桌上,聲音平靜淡然,“你是你,我是我,可不是我們。”
“你!”劉公子氣得握緊拳頭,刀疤臉面色也不好看,似是在極力壓抑情緒。
“現在最要緊的是找人。”修士擡起頭,打斷他們,“人已經失蹤半個時辰了,糾結于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白費功夫。”
“你們不覺得小二描述的書生樣子有些眼熟嗎?”
“是那股妖煙!”刀疤臉眉頭緊皺,“可我們都無事,她……是什麽時候中的?”
“那就要看書生走進客棧後與你們有過什麽不一樣的行為了。”
周盡喚來小二,小二此時已經鎮定下來,一到大堂便自發避開刀疤臉與劉公子,站在周盡身邊。
“你方才說陳容要沐浴,讓你備水,當你們準備好熱水後送進廂房後便見她神情恍惚地走出客棧,那你可還記得當時房間裏有沒有什麽異常?”
“異常……”小二摸着後腦,仔細回想着,忽然一拍腦門,“當時有一個姑娘說是房間太冷,要換房,可是那一層廂房都有人了,她也不同意上樓,我就跟她說讓她去跟其他客人協商去,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去找那位公子。”
“那個姑娘現在在哪?”刀疤臉問道,然後不等小二回答便飛快奔向了二樓,再下來時面色鐵青,“沒有女人。”
“你可還記得她長什麽樣子?”
聽到周盡的問話,小二連忙搖了搖頭,“她臉上戴着面紗,看不清臉。不過聽口音,是本地人,我還納悶呢,她一個本地人住什麽客棧。”
周盡聞言轉身往出走,“她應該跑不遠。”
“不止她一個人。”謝影忽然開口。
修士有些意外,“你怎麽知道。”
想起方才發生之事,謝影看向周盡,意味深長道:“我也碰上了那群人。”
周盡回頭看她,淡聲道:“既然你撞上了他們,他們為什麽沒抓你?”
幾人的目光頓時都聚集過來,謝影笑一聲,“命好呗。”
衆人不禁氣惱,如此緊張的情況下,她竟還開得起玩笑。
謝影不理會他們,看向周盡,“兵分兩路,周大人,可願随我一起去巷內查探一二。”
幾人神色各異,周盡望着挑眉看他的女子,勾唇道:“可。”
到門口時,謝影伸手将牆上挂着的燈取了下來。
一出客棧,夜風陣陣,燭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将燈籠遞到他面前,他回頭看來,道一句“多謝。”
話雖如此,卻未接燈籠。
似是早料到他的拒絕,她神色如常,長指卻摁在劍柄上。
整條巷道安靜極了,兩側屋舍竟也沒有發出光亮,風吹起地上的砂礫,落葉摩挲着地面,這些細微的動靜瞬間頓時刺耳得很。
很快二人走到了巷子盡頭,謝影提燈走上前去,竟發現前方是一條河流,冷月落在河裏,河水泛出漣漪。
乾坤袋燒燙不止,望着黑沉沉的湖面,謝影拔劍朝眼前人刺去。
似是早有預料,周盡側身躲開,擡眼望着她,語調莫名,“謝姑娘這是何意啊?”
見他反應如此靈敏,謝影知道硬碰硬行不通,若無其事地收回劍,“半個時辰前在這裏看到一只耗子,差點被耗子咬了一口,方才眼花了,以為是那只耗子,大人莫怪。”
時有風撫過水面,窸窣作響。
周盡靜靜看着她,謝影也坦蕩回望,“怎麽,大人以為自己是那只耗子?”
他忽然呵笑一聲,意味深長道:“鬼祟之人自然招惹暗魅,謝姑娘還是自省吧。”
話落,謝影面色徹底沉下,可他已經轉身離去。
回到客棧時,袁明跟刀疤臉還未回來,劉文水坐在凳子上數蛐蛐,見到謝影回來,小聲嘀咕道:“空手而歸,還挺快。”
誰料本走上樓梯的謝影折返,拉過凳子也坐下來,随手撿起一根柴草戳了戳最大的那只蛐蛐,“雖無收獲,可總比某些人坐收漁翁之利強。”
劉文水這次倒沒嗆聲,只問道:“周大人呢?”
謝影笑了笑,“張口大人,閉口大人,劉公子對朝廷中人一向這麽殷勤嗎?”
那只大蛐蛐被謝影壓制過,小蛐蛐趁勢而上,這讓劉文水氣得扔掉棍子,“你懂什麽,你一個窮賣布的,怕是這輩子都難以見到什麽大官吧。”
謝影仍然悠悠閑閑壓着那只蛐蛐,眼都沒擡一下,“哦?難道那周盡真是什麽大官?”
“那當然,他腰間挂的玉佩雖然不打眼,可那卻是定安司的信物,我有幸跟在舅舅身邊見過一次。”
他瞥一眼謝影,“定安司,你總知道吧,專門負責處理修士跟凡人之間事情的部門。你沒看見那袁明一見到周大人,神情都不對了。”
“要我說,袁明肯定打不過周大人。”劉文水又坐下來,“定安司的官員都是經過層層選拔出來的,既有家世,又有修為,這不比那單純修仙的要厲害太多。”
“難道修行還分貴賤?”謝影一聲冷嘲,劉文水被她堵得啞了聲,半晌後才瞪她,“反正你給我們提鞋都不配。”
“那你就給你主子提鞋去吧。”
謝影也不惱,似笑非笑看着他,在他慌張又疑惑的神情下,扔掉柴草上了樓。
第二日,早飯時,袁明跟刀疤臉都回來了。
“就差挨家挨戶搜了,沒找到那個姑娘。”
袁明又問道:“謝姑娘,你昨日與周大人情況如何?”
謝影搖搖頭,“沒有任何發現。”
袁明道:“那如今便只能全力追查昨夜那名女子的下落了。”
“那便繼續去查吧。”
刀疤臉站起身來,袁明擦了擦劍刃,準備與他一同出發,可從早上便沒蹤影的劉文水忽然推門走進來,手上拿着一支毛筆。
“多虧了周大人提醒,我在河邊撿到了書生的毛筆。”
看着那只淺金色毛筆,衆人喜不自勝,謝影垂下眼,暗道一聲真不是時候,不禁疑惑她昨夜未發現這支毛筆,是何時出現在湖邊的。
她本想下水去尋育靈草的蹤跡,可劉文水拿出毛筆,那麽大家都會去河邊。
幾人連忙出客棧,朝小巷盡頭走去。劉文水盯着深不見底,幽綠如翡的湖擰眉後退一步,“你們的意思是要下水?”
袁明看着平闊的湖面,面色竟凝重起來,“本以為是個障眼法,沒想到水裏竟有陣。”
“還水裏有陣法。”劉文水冷嗤一聲,“不過一個小小的湖,誰會費這功夫布陣,我看你們修士就會故弄玄虛。”
謝影抱臂立在一側,聞聲看過去,袁明已經眉頭緊鎖,默了很久轉過頭來,“謝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謝影邁開步子走到柳樹下。
劉文水的冷嘲熱諷被袁明置之腦後,甚至是并未将他看在眼裏,他悻悻扭過頭去,“搞得好像本公子想聽你們講話似的。”
“謝姑娘可會封水決?”
袁明開門見山,謝影卻道:“這水裏根本沒有陣法,袁道君為何要這麽做?”
袁明竟是笑了,意味深長道:“姑娘當真不懂我的意思嗎?”
透過紛繁的枝葉,劉文水主仆正窺望這邊,謝影靜靜看過去,兩人讪讪移開目光。
“已經到了鴻翔鎮,那東西就一樣。”袁明笑道:“謝仙子當真如此慷慨良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