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夢
過去……
筠竹跪坐在地，手呆呆地伸向空中的黑色灰燼。她無法不想起許多事，似有一盞走馬燈在她腦海中迅速旋轉，最終畫面定在對方嘔出心血的那一刻。
并非是如今真假難辨的樣子，而是，真正的沈善死亡的那一刻。
射日弓之所以聞名天下，很難說不是因為最臭名昭著的魔尊竟在它面前毫無抵抗之力。
魔族做了數不盡的壞事，誅殺魔族，已然是天下的共識。
但她卻記得姑射當初的一場瘟疫，說是始于魔族，不如說是始于內部的權力争鬥。
她也記得魔族出世才短短幾年，很多舊賬壓根算不到魔族的頭上。
然而已經容不得她有任何遲疑，只要她表露出一丁點想要調查的意思，就會有含恨者憤憤不平：“既已勢同水火，為何還要處處留情面？難道仙子真的不知羞地愛上了這個魔族？！”
愛？
筠竹坐在最尊貴的寶座上，臉上早已在無形中戴好厚重面具，一己之悲，不足挂齒。
她只道：“姑射必當竭盡全力。”
于是她身先士卒。
于是她淩然出鞘。
那日，後來在話本中被描繪得氣勢洶洶。
她被簇擁在大陣之前，身後是無數支持自己的妖民，還有面目難辨的盟友。
沈善霸占了一座人類的城池，不知道裏面的情況如何了。她悍然丢出法印，連接各方修士早就準備好的陣法，瑩白的光芒照耀整片大地，恐怖的陣法冉冉升起。
……
筠竹的眼神變得有些空洞。
她為什麽會忘記？那一日升起的法陣完全不是先前商讨的那個。
威力自然更大，但代價是發動之時會讓城池中所有無辜的凡人都喪命。
她在猶豫，事情數不清第幾次脫離她的掌控，但地底下沖出來的魔族士兵把戈矛插到了己方的身上。
圍剿開始了。她根本就沒有喊停的能力，只能因為道侶的身份被強行推着往前走。
“仙子，去把那魔頭引到針眼裏面來！”
“去，殺了他！！”
她背着射日弓，足踩飛葉，落到城樓上沈善面前。
“你這是什麽表情？”沈善到死都沒有掀開臉上的面具，她只看到他精致的下半張臉，只看到一抹嘲諷、玩味的笑，“不愧是修士，幾十萬凡人的命就如同蝼蟻一般，被你們放棄了。”
遠處是沖天的殺意，沈善的身邊卻沒有留一個士兵。
筠竹和他交談，好像他們還是道侶的時候閑敲棋子。
“你本來的計劃是什麽？”
你本來把魔族放出來是想做什麽？
沈善眼裏有流光劃過，他很意外。
“事到如今……”
确實無話可說了。
于是沈善轉過身，“早說過，你這個性最容易被利用。”
可她沒有辦法阻止、化解，也沒有辦法旁觀，甚至沒有辦法不去埋怨對方的隐瞞。
筠竹上前一步：“你不也是。”
片刻後，沈善用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的語氣笑了，“讓一切結束吧。”
他依然背對她。
……
筠竹從回憶中抽離。
因為魔族士兵察覺到不對勁，從身後迅速接近她。
她被拖起來，帶離地牢，丢到用夜明珠裝飾的華美宮殿中。
衣香鬓影的丫鬟堆裏冒出西海公主的傾城容顏，對方吃了一驚，快步走來，扶起筠竹：“我族裏的那個小家夥呢？”
筠竹擡頭看西海公主。
原來就算是在幻境中，西海公主也能從沈善身上感受到熟悉的親切氣息。
筠竹捏着芥子戒指，想到之前魇魔利用自己的記憶，終于明白這是誰的幻境。
答案似乎不言而明。
“我讨厭這樣……”
“什麽？”
西海公主湊上來，想聽清楚筠竹的喃喃自語，卻被無情地推開了。
侍女們驚呼
筠竹站在中央位置，面無表情地從芥子戒指中取出射日弓。神弓不斷散發熒光，蓋因她開始強行融合自己的神識進去。
宮殿的門被推開。
上一代魔尊的衣袂飄影出現在殿門外。
筠竹搭弓的動作已經完成，西海公主一把擋在那個陰影面前，“你要做什麽？！”
西海公主這時候像是忘記了自己如何辛苦地出逃，着急忙慌地來掰她的胳膊。
在西海公主如雲的青絲中，熟悉的釵頭鳳映入筠竹眼簾。
原來……這只簪曾屬于西海公主。
而沈善把它送給了自己。
筠竹手腕一擡，目光悠遠地看向穹頂。
管它什麽是非曲折，過去的事與她何幹！她讨厭這個地方，看她一箭射穿這該死的結界！！
“讓開！”
光華璀璨的箭矢爆發出遮天蔽日的光芒，周圍的一切都在消融，包括筠竹的肉身和意識。
她想，等她在穹蒼派秘泉邊找到那人，定要拖着他的襟口，要問個清清楚楚！！
然而再睜開眼，命運卻和她開了個玩笑。
筠竹沒有回到泉水邊，而是被困在了地底。
那是一個狹窄的，長方形的盒子……
難道……筠竹下意識送出一掌，掌風朝上，想要破除困境，卻只換來指甲被崩出斑斑血跡的結果。
她好不容易修煉出來的靈力又消失了！
筠竹張張嘴，喉頭全是腥甜的味道。她的身體狀況尤為奇異，不像之前在幻境裏那般弱小，也不像在雪頂時那樣充滿生機，反而只剩下油盡燈枯的疲憊感。
這是一種她遺忘許久的痛苦狀态。
“……”
筠竹自黑暗中坐起來，絕望地敲了下上方的木板。
盡管不願意相信，但她已經猜到這是哪裏了！
在她的努力下，外面有了回應。片刻後，一線光明從外界傳來，筠竹眯了眯眼睛。
熟悉的身影跳入棺中。
看到沈十一，筠竹的心沉到深淵。她竟然……竟然重新回到死去的那一刻。
沈十一摟住筠竹：“你醒了！！”
小狐貍難以抑制住激動的情緒，頭頂冒出毛茸茸的狐耳。他緊緊貼着筠竹的臉，語帶脆弱，“我以為，師娘徹底抛下我了……”
如夢似幻。
打破幻境之後，是一場清醒的黃粱癡夢。
沒有重生，做錯的事情不會再有機會糾正。
這一場如夢似幻的旅程，在她下定決心不再逃避的那一刻，徹底結束了。
想問的話卻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
筠竹臉上血色盡失，躺在小狐貍的懷裏眼神空寂地看着天空。
那個忠于沈善的餘孽，想要完成的複活大計，和對她的複仇雪恨，都沒有做到。
可笑……
筠竹嘴角溢出一絲血，手疲軟地垂下。
沈十一臉色大變，“師娘，師娘！！”
筠竹再次危在旦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