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1 章

第1章 提魂使

“醒了?”

任平生剛睜開眼,就聽見這麽一句懶洋洋的問話。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那聲音接着又說了一句:“起來吧,你已經死啦。”

任平生恍爾惚兮,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把眼珠子往那聲音的方向轉。只見一個大姑娘蹲在旁邊地上,側臉看着挺漂亮的,下颌舒暢清晰,鼻梁俏生生立着,頗有幾分英氣,眼睛也又長又亮。就是姿勢不太矜持,嘴裏叼着根狗尾巴草,托着下巴,手指頭一下一下敲着臉,也沒看他,百無聊賴的樣子。

在閉上眼之前,任平生記得自己是動彈不得的——餓了幾天燒了幾天,又被羅小公子養的兩條狼狗追着從城裏跑到山上,一路上穿街過巷,不少看熱鬧的還起着哄,最後實在跑不動了,帶着渾身血,眼睜睜看着兩條惡犬龇牙撲上來。

肚腸被咬住撕扯的時候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只是心裏哀嘆,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他拼命賴活這十幾年,末了還是一身血肉喂了狗,還不如早些好死了得了。

思及此處,任平生這才反應過來,身子哪哪都不痛,手杆腳杆格外輕盈。

許是見他半天沒動彈,那姑娘不耐煩了,終于把眼神轉向了他:“怎的,你一個死人還賴床不成?”

任平生捏了捏拳頭,這才慢吞吞坐起來,低頭一看,血淋淋的腰腹尚還是濕的,但比血赤糊拉更吓人的是,那被狼狗扯得稀巴爛的衣裳下頭,橫七豎八地糾纏着一道道麻線,把裂開的皮肉稀裏糊塗地縫在一起。

躍入任平生腦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針腳看着比菜場那邊賣豆腐的鳏夫還要敷衍些。

“啊,這個嘛,”那位姑娘順着任平生的眼神溜了一眼他的肚皮,頗有些不好意思,“這荒郊野嶺的,沒個趁手的東西,我就先随便縫了縫。你莫急,過些時候找着好線了定給你換。”

任平生又看了看自己的肚皮,心想要找着比這好的線定不是很難,畢竟她用的甚至都不是線,分明是野地裏随手撅斷的幾根苎麻,剝了皮搓也沒搓,就拿來繡花了。

就以任平生十七年的人生見識而言,是怎麽也想不通這般粗糙的手法是如何救活了他的命的。遂也不糾結,死去又活來,張口第一句話就道:“恩人當真厲害,幾根苎麻就能救了小的一命。”

本還該有些“受此大恩必當以命想酬”,或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得以身相許”的說辭,任平生在聽茶館裏說書的念過的,但還沒等他把這些文绉绉的句子回想完整,那姑娘就揮揮手打斷了他:“哪裏哪裏,你誤會了,我可沒有救活你。”

這也說得,任平生心想,羅家狼狗那麽駭人的牙口,總不至于一下子就痊愈了,大概自己這會兒只是被吊着一口氣,算不得“救活”了。

誰知那姑娘好像知道他想什麽似的:“啧,剛才就跟你說過了,你死啦!死啦!怎麽聽不懂話呢。”

說着她拽住任平生的胳膊站起來,又拍了拍他的肚子,“你現在嘛,就是我從狗嘴裏扯出來的鬼。哦,也算不得全鬼,人不人鬼不鬼吧。”

恩人應當尊重,瘋子須要遠離,在顧相城的旮旮角角混了這麽些年,任平生深知此理,于是當機立斷跳遠了一步:“這位姑娘你,莫不是瘋了?”

“嘿嘿,”那姑娘總算是拔出嘴裏的狗尾巴草,眯着眼睛一勾手,任平生就仿似拴了繩的狗一般被拽回到她身邊,“姑娘我要是瘋了,你也得跟着一塊兒瘋。”

滿嘴腔調詭異的顧相話,說罷還順手拿狗尾巴草撥弄了一下任平生的臉,“你以後,就是我的小提魂使啦。”

——

死不瞑目,找提魂使。

這官職隸屬地府,行走人間,有血肉軀體,無生老病死,是以非人非鬼,要死不活。

平常人死了,是用不着提魂使的,生死一線間自有天地陰陽通道洞開,三魂七魄離了肉體凡胎,自己就會往那邊飄。

非得死不瞑目的那種,不甘心,放不下,恨不得,才需要提魂使出馬,斬斷塵緣,剔魂去骨,把這縷魂魄送回地府去。

叫醒任平生的那姑娘,自稱已經在顧相城做了五十多年的提魂使了,算是這一片的資深老使。

據她所說,顧相城上至州府權貴,下至貧民乞丐,往上數個一輩兩輩,都有她送過的祖宗。

倆人走在路上,聽她豪氣幹雲地介紹了半天,任平生顧忌着對救命恩人應有的禮數,更顧忌着她那一揮手就讓人怎麽也跑不了的歪門邪術,努力沒把白眼翻得太明顯。

好不容易逮着她喘氣的空,趕緊打斷了她喋喋不休的瘋話,拈了個話頭問道:“恩人該怎麽稱呼?”

結果她那名字不知是哪裏難以啓齒,任平生頗為稀奇地看她皺眉半晌才嘟囔道:“不提也罷,我姓莫,地府的鬼差叫了我好些年的莫大人。”

這位莫大人說完,忽地又一拍手:“正好,師父收徒都是要取點束脩的,你就給我新取個名字吧。”

任平生十分跟不上她的節奏,做師父的,哪有叫徒弟給取名字的?再則,雖說他不認得幾個字,卻也聽別人念叨過,什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當下就問道:“父母給的名字,怎麽能說改就改啊?”

莫大人像聽了個笑話,哈哈兩聲:“小鬼,你都死了還管什麽父母啊?唉,不過也是,你畢竟剛死,心裏頭還沒死透也應當。”

這人說話總是死來死去,聽得任平生心裏發毛,忍不住又陰悄悄動了動自己的胳膊,嗯,不錯,有血有肉有力氣,能屈能伸能打人。

他可是見過不少死人的。人一旦斷了氣,不要多會就全硬了。所以一般人家辦喪事,都得趁人還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搶先把壽衣穿上,不然等關節僵硬就很難穿進去了。

眼下他這身體,動起來也算是關節靈活,腳踏實地,怎麽看也不像個死人啊。

但話說回來,那苎麻縫起來的肚皮,雖然不知是用了什麽靈丹妙藥不見痛癢,卻走幾步就覺着晃蕩,任平生費了好大的勁,才克制住不去想象那是他的腸子在肚皮裏不穩當鬧出來的動靜。

其實任平生也沒多想活着。無親無故,無田無産,住破廟、睡橋洞,搶過乞丐的面餅,偷過酒樓的潲水,活下去的動力好像就是個要吃要暖的本能。

他閑得沒事的時候常常想,要不是肚子餓起來實在難受,誰稀罕跟個耗子似的在顧相城裏鑽來鑽去,就為供這一條賤命啊。

這回能惹上那兩條狼狗,也是因為他在春深處後院尋摸剩飯剩菜的時候,不小心把一碟子爛梅菜撞翻在了羅公子的鞋尖上。

要說也着實算他倒黴,那春深處本是顧相城裏名頭最響的銷金窟,園子蓋得一重又一重不知多大,誰也沒想到會有恩客放着那藏花納柳的前院不待,跑到後廚的地界東游西逛遛狗玩,還撞上個偷吃食的小流氓。

被狼狗追着一路從城裏跑到城外,與其說是任平生求生,倒不如說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畢竟一個人就算再怎麽不想活了,也不大樂意自己的死法是喂了狗肚子。

可天意弄人,他以為自己死定了,結果又睜開眼了;以為自己活過來了,結果人又告訴你,沒有,你就是死了。

死了吧你還不算是個鬼,你還有血肉,還有感覺。

任平生正滿腦子稀裏糊塗,就見那莫大人姿勢古怪地來拍他的頭。約摸是真拿他當小鬼看,手伸到一半,發現這小鬼不太小,個子比她高,只好墊着腳來拍一拍,撐一撐她嘴裏那“我做鬼都做了五十幾年了”的輩分。

“你那名字,任平生?”拍完了腦袋,莫大人又笑嘻嘻地問他話,“聽着也寡淡得很,不如随我一齊改了,師徒同心,從一起換名開始。”

哪門子的師徒,任平生可半點不想給這古怪的姑娘嗑拜師頭,随即腦袋一扭,皺着眉躲開她的手:“我不換,我娘說了,我這是平安一生的好名字。”

“哦喲,怪不得!”那莫大人恍然大悟一般,“你這被狗攆死的命可真夠平安的!”

任平生一咬牙幫子,忍不住捏了捏拳頭。他這人雖說又窮又苦,啊不對,該是正因為他又窮又苦,養成一副混不吝的性子,誰說了半句他不愛聽的話,都是要掄起拳頭揍一頓的。反正沒家沒室沒牽挂,打贏是賺,打輸不虧。

先前是他剛醒來,還沒搞明白這“不人不鬼”到底是個什麽鬼,才傻愣着聽這姑娘白話,這會兒想不明白也想煩了,又見這位莫大人明明年紀輕輕,非要在他面前扭捏出一副無所不知老祖宗的做派,登時就來了氣。

可拳頭握起來又生顧忌,不管她嘴裏吐出來的是狗牙還是象牙,人家好歹看着是個姑娘家,歲數也不大的樣子,任平生下不去手,于是頓住腳步就罵:“你少在這鬼迷日眼的!裝神弄鬼了一路,莫以為我真不敢動手。”

“小東西,氣性大得很啊。”莫大人白了他一眼,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扇子就敲任平生的腦門子。

任平生沒躲過那扇子,正要再發脾氣,就聽她接着道:“我可不是裝神弄鬼,姑奶奶本來就既是神,又是鬼。”

耐心告罄,任平生正琢磨着跟她幹上一架,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道光,嗖地一聲,還沒看清楚,就被那莫大人抓在了手裏。

“來活了小鬼。”莫大人舔舔嘴唇,不等任平生反應過來,一把抓起他的胳膊,腳下一轉就沒了影。

這滋味可半分也不好受。七八歲的時候任平生曾被一幫孩子騙去鑽一個穿山洞,一進去就被堵了來路,他只好往深處鑽,另一頭那出路是個一線天,真真只有一線,不過尺來寬,盡管任平生當時個頭小,也差點沒鑽過來。

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眼前混沌一片,又紛紛往眼前逼來,立時讓他回想起了鑽一線天那會兒,腦門卡在石頭縫裏進不得出不得,只能望着兩邊看不到底的山壁哭的恐懼。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是一瞬間,乍一落地,任平生呼哧着喘了好大一口氣。

旁邊又聽見那裝神弄鬼的嗓門:“啧,你一個死人憋什麽氣,有沒有點屍體的自覺。”

任平生還沒來得及還嘴,她又一甩袖子:“先幹活去。”說着掉頭就走。

得了片刻清淨,任平生才反應過來自己喘氣的感覺分外古怪,确實在大口大口吸進空氣,但胸腔肺腑又好似不缺這口氣般。

他屏住呼吸感受了一下,還真是,明明沒有進氣,卻沒覺着哪裏憋悶。他又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裏平靜極了,一點跳動的感覺都沒有。

這是,真的死了?

可一輪夕陽照下來,地上明明還有他一道影子。

順着影子往前看,任平生這才瞧見自己在一處走廊裏。顧相城多山多水,這走廊就吊着腳建在臨水山腰處,往外看是一道淺溪,往裏進是一處卧房。

莫明奇妙的莫大人此時已經沖進了房裏,不知怎麽擠過了床前一堆人,正彎下腰盯着床上一個……屍體?

耳邊哭聲陣陣,房裏那陣仗确是送終無疑。但任平生眨眨眼,就看見床上那個花白頭發的老妪龇牙咧嘴地在動。

揉了揉眼睛再看去,任平生這才發現不是那老妪在動,是老妪的屍身上有一圈朦胧的光影在動。那光影有鼻子有眼的,分明就跟老妪一模一樣。

說實在的,任平生活了這十七年,什麽樣的苦日子都過了,早就不信什麽鬼神、因果、輪回。若是真有這些東西,他那吃喝嫖賭的爹該遭的報應,怎麽就全落在他娘身上了?

一輩子什麽惡事也沒幹過,在家時洗衣做飯養活弟妹,出嫁了任打任罵服侍丈夫。男人不拿錢回來,她大着肚子還自己下地,就連任平生都是在稻田裏累出生的。生的時候,身邊連個端水的人都沒有,他娘力竭暈在田裏,要不是孩子給她哭醒了,母子倆早被稻杆子埋了。

天地間若真有什麽神佛,怎麽不來管一管他賣妻賣子的爹,怎麽不來幫一幫他那病骨支離、從人伢子手裏跳江自盡的娘?

然而若是沒有鬼神,眼前看到的床上那團東西,又是什麽?

任平生再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如今的自己,又是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