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3 章 補凡胎

第3章 補凡胎

時值窮秋,從羅家出來,只見暮雲低垂墜在溪對岸的山頭上,半縷殘陽夕照濃豔,染得入目一片金黃。

羅宅正要上燈,一衆家仆在大門口穿梭,忙着挂白辦喪,陣仗甚是齊整。莫大人翻個白眼嗤道:“這孝心但凡有一兩分真,姑奶奶也無需跑這趟差事了。”想到還要滿城裏搜羅把那老鬼抓回來,莫大人一陣氣悶。

任平生默默無言,恍若剛看了一場亂七八糟的戲,腦子裏空空如也,一時連自己還在晃蕩的肚腸都忘了。倒是莫大人在街上走了兩步,突然眉頭皺起,拉着他就躲着人往一處巷子裏鑽,那是條死路,剛夠兩人寬,還堆放着周圍人家的簸箕籮筐,擠擠挨挨。

“喂!你做什麽!”任平生回過神來,心中一跳,眼下這場景怎麽看怎麽怪,生怕是莫大人邪性大發欲行不軌。

莫大人從羅宅出來就滿臉不高興的樣子,這會見任平生躲她,更生氣了,兩只眼睛一瞪吼道:“滾過來!”

任平生當真就滾了過去。不是他自己想滾,只是那莫大人施在他身上的邪術要他不得不滾。滾過去了還不算完,莫大人一手扯開任平生緊緊抱在胸前的胳膊,一手就唰地撕開了他身上的衣服。

倒是挺好撕的,畢竟早被狼狗咬過一場,任平生身上那件破單衣本來也沒剩多少料子。

任平生吱哇亂叫着“臭流氓”“不要臉”“救命啊”,氣得莫大人又是一眼瞪過來:“你是要叫大街上的人都來看你這副鬼樣子?”

給人看總比被你輕薄了好,任平生如是想,剛要還嘴,卻又想到怪異之處:“他們不是看不見我們嗎?剛才在羅家就沒人看見啊?”

“你當法術不費力氣啊,這都出來了我還幫你隐什麽身。”莫大人揪着任平生左右打量了一番,最後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兩腿一跨,坐了上去。

任平生大驚,雖然兩人都不是人,可好歹男女有別啊!想他吊兒郎當十幾年,壞事沒少幹,卻也從沒近過姑娘的身,一方面是因為人太窮本也沒有姑娘願意瞧他一眼,另一方面,因着他早死的娘親,他總對女人家有些敬而遠之,或者說,是憐而遠之。

世道艱難,不論男女活着都不容易。可就算是他爹那樣的,要錢沒錢要本事沒本事要德行沒德行的廢物男人,不也還有一個更慘的女人能任由他打罵發賣麽。是以,任平生從小習慣了打架生事,誰嘲諷他半句不管對方是誰都敢還回去的,卻偏偏從沒欺負過哪個女人,哪怕是村裏頭最毒的那幾個長舌婦見天地罵他野種命硬喪門星,他也忍住了沒朝她們動過手。只夜裏悄悄逮住她家裏男丁狠揍一頓罷了。

眼下倒好,好好一個處男之身,竟被個據說活了好幾十年的女鬼又扯衣裳又推倒的這般随便施為,任平生可算是理解了那些黃花閨女被調戲的心情,無奈掙又掙不脫,罵也不罵不贏,甚至還有些控制不住的臉紅。

誰知莫大人卻一臉看笑話的樣子,安慰道:“好啦好啦,別撒嬌啦。不就是換個線嘛,莫不是還要我給你買顆糖吃?”

任平生喊聲驟停,想起她說過要找根好線換掉傷口上苎麻皮的事,奇道:“你偷羅家的線了?”

從他醒來之後兩人一直在一起,又沒去逛什麽針線鋪子,這線怕只能是她順來的。思及此處,任平生嘿嘿一樂:“想不到你這麽大個陰間的官,也跟我一樣是個偷雞摸狗的同行啊。”

莫大人聞言哼笑,抽出任平生肚皮上苎麻的手更重了一些,雖說不痛,但任平生整個身子都被拽得彈了彈,仿佛一坨任人蹂躏的破布娃娃。

抽完了苎麻,莫大人騰出手來往腰間小香囊裏尋摸兩下,摸出一團白線來,任平生定睛一看,正是羅老夫人腳上那團半天砍不斷的東西。

“你跟羅家有段孽緣呢,羅家小公子放狗咬破了你的肚皮,羅家老祖宗的塵緣這就來縫好你的肚皮。”

想到要用那老婦人屍體上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穿來穿去,任平生一陣惡寒,重又掙紮起來。可莫大人卻不由分說摁住他,也不用針,就把白線的一頭擰緊擰硬,直接穿進苎麻留下的洞裏,大開大合地縫起裂口來。

任平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動作,老婦人的塵緣線發着光鑽進肉裏,莫大人穿一下拉一下,塵緣線就消失在合緊的皮肉中,只留下一道淺淡如陳年舊疤的痕跡,微微凸起。

不多時,莫大人縫完了裂口,塵緣線還多出一截,她随手挽了個花結,整團塞進了裂口中,一邊塞一邊念叨:“她這條塵緣雖不太幹淨,也淨夠你的皮囊緊上兩三年了,且先将就着吧,等有機會了再給你找個更好的。”

說罷又左右張望一番,見巷子右邊有戶人家開着窗眼,三兩下翻上牆去,随手拿了件衣裳跳出來,叫任平生穿上。

任平生穿好衣裳站起來摸摸肚子,觸感确實比苎麻皮好多了,行走兩步,也沒了先前那種肚腸亂晃的感覺。莫大人不耐煩地解釋了兩句,他雖說已不算活人,但用的還是陽間的肉體凡胎,而死人身上剝下來的塵緣線,縫補凡間軀殼再合适不過了。

只可惜這種塵緣管不了太久,時間一長就會慢慢在皮肉裏化開斷掉。要想永久地把身體補好,只能去找根幹幹淨淨的塵緣。

“哪裏有幹幹淨淨的塵緣?”任平生追問道,“是好人的塵緣才幹淨嗎?”

莫大人像是聽小孩說胡話似的,哈哈一笑:“誰管你好人壞人呢,塵緣就是塵緣,在提魂使眼裏都一樣。只不過,我能取到的都是不幹淨的,幹淨的也用不着我去取。”

一番話聽得任平生雲裏霧裏,纏着她追問不休。莫大人的耐性顯然不怎麽樣,本來下午剛見面的時候還十分興味地在任平生面前炫耀提魂使多麽了不得,如今羅家那只老鬼跑脫了,心情頓時煩躁起來,一路走一路氣,答一句要罵三句,好不容易才算是讓任平生搞明白,所謂“幹淨”的塵緣,指的是正常死亡的人的塵緣,“幹淨”是說與塵世間斷得幹淨。

可提魂使不管尋常死鬼,輪得到提魂使出手的都是不幹淨的,那種自己能斷幹淨的塵緣,都跟着魂魄一起飄回地府去了。任平生瞎琢磨,這聽起來就跟婦人生孩子一般,他們鄉下的婦人生産,能自己生下來的最好,母子保全都容易;那種不僅要穩婆還要驚動大夫幫忙的,多半兇險萬分。

說話間,天已完全黑下來,顧相城前些年開了夜市,此時正是燈火闌珊之時。這座城依山而建,有上下兩半城,羅家所在的上半城達官貴人多,秩序俨然,一路走過來,縱有夜市也只不過是些經營時間長些的門面,往來俱是車轎滑竿,不見多少人聲。

走到下半城就有人氣多了。沿江的畫舫鳴歌的酒肆,挑着擔子賣的面條馄饨涼粉,黃葛樹下紮着三三兩兩的老婆婆小丫頭賣頭花手絹。

各色行人來來往往。剛從碼頭上下來的挑夫袖子還沒放下來,先趕着去吃一碗油乎乎的鴛鴦面;夜了才得些閑的媳婦捏着包袱,去針線鋪裏賣掉女紅活計,再轉去隔壁買胭脂;小戶人家的兒女也從沒不見人不出門的規矩,穿得好衣裳露出好顏色,笑嘻嘻地結伴游玩;也有些車轎呼呼喝喝地從人群中擠過去,鑽進紅袖飄香的深巷子裏——春深處就在那條巷中。

下半城是任平生最熟悉的地界。他十多歲就被爹打得受不了,趕在跟他娘一樣被賣掉之前從村裏跑出來,此後就一直混跡在下半城中,睡窮巷破廟,吃殘羹剩飯。該說不說,竟比在家時還吃得飽些,沒多久看着地上的影子竟發現自己長高了點。此時見莫大人熟門熟路地往春深處走,任平生連忙攔阻:“前頭可是妓院,你要帶我喝花酒不成?”

倒不是他害羞去喝花酒,說起來他連館子都沒進過何況逛青樓,那揮金如土的地頭,他只在夢裏走進去過,醒着的時候通常都離人家正門遠遠的,這種地方的護衛可不是好相與的。不過也就是這種地方,連後廚泔水都比其他人家油肥,是以任平生隔三差五的,總要挑白日裏花樓人不多的時候,或鑽狗洞或翻院牆,溜進去解解饞。

——他的小命就是這麽沒的,簡單說來,死于嘴饞。這會攔住莫大人,純屬下意識反應,既怕從正門前那十幾個兇神惡煞的護衛眼前過,又怕羅公子雖人被捆回去盡孝了,說不定兩條狼狗還拴在花魁房門口,記得他任平生身上的人肉味。

不過莫大人聞言只白了他一眼:“想得倒美!”便再懶得答話,走到春深處門口也沒停,又往前幾步,倏地拐進另一條巷子裏去。

依着任平生對下半城了如指掌的程度,這條路本是直通到底,兩邊青樓賭坊瓦舍聚集,從來沒有過這麽一條岔路,它仿佛就是憑空出現一般。

見任平生瞪着眼張着嘴如同個傻子一般,莫大人無奈道:“你能不能出息點,下巴趕緊合上!”

任平生仍是滿心驚異,甚至還跑到巷子邊摸了摸牆磚。莫大人恨鐵不成鋼地拽住任平生的衣領往裏拖,語速飛快地罵道:“別摸了!這裏是棺門巷,活人進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