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上黃泉
囿靈燈着實神奇,也沒見羅老太太說要去哪兒,她鑽進去以後,那燈自己就在地上投出一道影子,兩人只管順着那個方向走便是。到了地頭一看,原來是顧相城的大碼頭,建在相河與顧江交彙處,沿江岸順勢而起的百級石梯頂端,高高聳着一座接聖門。
這地方任平生也熟。碼頭上下力的窮人多,許是窮人天生心善,任平生小時候在這兒要飯,倒比在城裏吃得飽些。不過大一點就不行了,窮人只憐憫孩子,沒那個閑功夫同情有手有腳的大人。
他年歲大點之後想過也來碼頭上下力,起碼不會餓死,可惜他身板瘦火氣大,幹不了多重的活又跟人處不好關系,更何況顧相城雖說比幾十年前富些,卻終究比不得東邊那些繁華大城,每日碼頭上的活路就那麽點,多來一個人分,他們就少一分錢掙,如非跟領頭的有些親密,哪怕你神力蓋世,也難掙這份力氣錢。
此時正是夜最深時,天黑得連江面都快要看不清楚,今夜沒有貨船,整片大碼頭一個人影也看不見,只有一盞燈在風裏搖晃。羅老太太從燈裏鑽出來,身後一條長長的影子尾巴一樣将她與幽靈燈連着。她一步步走下石梯站在岸上,望着濃墨般的江面出神。
任平生心裏劃過一個荒唐的念頭,莫不是人死了還能再死一回,“她這是要跳江?”
莫望不耐煩道:“跳了龍王也不敢收。喂!老太婆,你搞快些,天亮之前得上路啊!”
羅老太太入了定一般不搭理她,氣得莫望幾步奔下石梯,杵在她邊上就嘲道:“人都死了你還裝什麽憂郁貴婦,烏漆嘛黑的你看得到個鬼。”
羅老太太卻悠悠問了一句:“他走的時候,可有說過我?”
莫望哼笑一聲:“說了啊,跟你孫子說的差不多。”
羅老太太的臉仿佛更醜了幾分。她此時滿面哀愁,說話也不扯喉嚨了,眼睛也不給人飛刀子了,看着竟真的有了幾分少女傷懷之感,那墨黑的江面落在她眼裏,活像是亮的。
“我就是在這兒見着他的……一眼就看到了,扛着麻袋。”也不知她是在說給誰聽,“可惜我兒子不像他,不等我再生一個,他就沒了。”
“不盡的眼睛有三分像他。閉起來的時候。我就天天抱着不盡睡覺,看着他閉上眼睛。”
“也不知他現在投胎到哪裏去了。反正我還是要去找他的。”
七零八落的話語散在碼頭的風裏,聽得任平生有幾分毛骨悚然,也不知是為着羅老太太對一張臉着迷一輩子,還是為着如此怨偶竟還想着再續孽緣。
莫望耐着性子又等了一會兒,眼見天色微微泛出白來,便舉起燈示意,羅老太太終于沒再拖延,重新鑽進燈裏,兩人聽見“噗”的一聲輕響,囿靈燈滅了。
“過來,”莫望拉住任平生一只胳膊,壞笑道,“為師帶你走黃泉路。”
任平生翻了個白眼,先前那鑽一線天的感覺重又襲來,好在任平生這回有所準備,沒有再吓得大喘氣,只是落地時略微踉跄了幾步。
小時候聽老人說,黃泉路臨着忘川河,路上全是魑魅魍魉,昏昏暗暗。任平生四處打量,卻只見一條歪七八扭的小道,霧蒙蒙的看不到遠處,路兩邊一邊靠着峭壁,一邊傳來沉悶的水聲。
“不怕高吧?”莫望瞥了一眼懸崖那邊,又嘀咕道,“記得你是不怕的。”
任平生一愣:“什麽?”
“沒什麽。”莫望擺擺手,打開囿靈燈把羅老太太放了出來,她這回總算有點像任平生想象中鬼魂的樣子了,眼光發直,身體僵硬,無知無覺一般,什麽話也沒有說,順着黃泉路就自己往前走,很快就拐過彎不見了。
不知是不是黃泉的山霧有些涼,莫望把燈塞回袋子裏,站在原地搓了搓手。任平生好奇道:“這就行了?不怕她再跑了?”
“誰能跑得出黃泉路啊。”莫望又搓了搓手,“我要去地府辦點事,你自己在這兒散散步,記住,千萬別過那個彎。你如今還不是正式的提魂使,這路你是走不得的。”
任平生有些無語,沒聽過有誰在黃泉路上散步的!但不等他反對,莫望已經背着手往前去了。任平生正想趁她不在罵她兩句,就見她又從山壁後頭拐了回來,指着任平生道:“莫走過這個彎啊!敢過來腳杆打斷!”
任平生抱起胳膊,不屑地哼了一聲。莫望走了兩步再次回過頭來,不知琢磨了些什麽,腳一伸在地上劃了一條線,這才終于走了。
說是讓他自己散步,可是這裏實在沒有什麽風光可賞。任平生悄咪咪地走到前路拐彎處,往那邊一望,跟這頭一樣沒看頭的霧和路,擡腳想試着邁過去,果不其然,莫望剛才劃的那條線就像牆一樣擋着任平生。
更慘的是,當他扭頭想往回走的時候,發現這破地方竟也沒有辦法走回頭路……于是任平生只好卡在當場,貼着莫望劃的那條線站了半天,腿一酸,他幹脆躺下來,眼前是霧蒙蒙不知何處,耳邊是水滔滔難測深淺,沒多會時間就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任平生是被一個巴掌拍醒的,睜開眼睛就看見莫望蹲在他身邊,跟他剛死那會兒的情形一模一樣,搞得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摸到的卻不是那日的鮮血淋漓。真不是一場夢,一時間,他也說不清自己是在失望還是在慶幸。
莫望往山裏走了一遭,臉好像都被那漫山的霧氣泡白了一點,原本又長又亮的眼睛仿佛也泡出幾分朦胧來,正一臉嫌棄地盯着他道:“為師我陰陽兩道也混了幾十年了,頭一回見到有人在黃泉路上困覺的。”
任平生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算一下他從死了以後還沒睡過瞌睡,這一覺睡得還真是踏實香甜。慢吞吞伸了個懶腰,這才回嘴道:“我哪知道這破路沒法回頭?”
莫望一噎,立刻轉移話題:“趕緊起來,要睡回去睡,折騰一夜我肚子都搞餓了。”
摸摸肚子,任平生并沒有餓的感覺,就像他昨夜吃那麽多也沒覺得撐一樣,不過一說吃的,饞還是跟活着的時候一樣饞。于是他麻溜地打挺跳了起來,莫望卻還蹲在地上,皺眉看着他。
任平生以為她又要擺師父架子訓他姿态不行什麽的,趕緊未雨綢缪,伸出一只手,扮作乖巧拉師父起身的徒弟。按照莫望一貫的作風,任平生本以為這手是一定會被拍開的,沒想到莫望竟然真拽住了他的手,借力站了起來,然後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扭頭帶路。
原本沒法回頭的黃泉路,不知莫望身上有什麽古怪,走得順順當當。她還真像散步似的,一步一步晃晃悠悠,半點不像趕路的樣子。等兩人走到一段霧特別濃的地方,莫望才又抓住了任平生的手,腳下一轉,消失在原地。
回到顧相城時天已破曉,碼頭上熱鬧起來。第一批運貨的大船剛進港,下力的挑夫打着光膀子穿行在晨霧中,高高的石階頂端,擺攤賣鴛鴦面和格子鍋的已支開爐竈,熱烘烘的油辣子香味順着江風吹出去幾裏路。
沒有人注意到這一男一女是從哪走出來的,見兩人不像下力的,偶爾會有人多看兩眼,也沒功夫問話,看完就扭頭搬自己的東西,掙今天的早飯錢。莫望一句話也不說,悶頭往石階頂上爬,不過速度倒是不快,任平生甚至還偶爾停下來等她一步。
可一進棺門巷就覺出不對了,巷子裏之前吊兒郎當跟莫望打招呼的人,這回擡頭見她走進來,嘴裏的言子還沒出口就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
任平生看見莫望輕輕擺了擺手,那個叫老鐵的鐵匠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麽,嘆口氣繼續打鐵去了。回到那個長着老槐樹的小院子,莫望徑直進了屋,房門一關,一句屁話都沒留,搞得任平生獨自在槐樹下杵了半天,一臉莫名其妙。
好在沒多會兒就有人來解惑了,斷腿鬼塗有地還沒收着腿骨,一路帶着“嘣、嘣、嘣”的響動,急吼吼地沖進院子,一眼沒看見莫望,拽着任平生就問:“你師父呢?怎麽挨的?那女鬼沒抓住?”
任平生更莫名了,只好回道:“抓到了啊,送上黃泉路了嘛,莫望回屋睡覺去了。”
塗有地奇道:“那怎麽都在說莫大人挨打了?不行,我看看去。”說完扭頭就往莫望房間裏蹦,還拽着任平生一起。房門沒鎖,推開一看她确實躺在床上睡覺,任平生正要笑這些鬼大驚小怪,就見塗有地天耶地耶地蹦過去,撲在床邊恨不得哭出聲來:“汪汪!怎麽又打成這樣了!”
任平生嘴角一抽。
莫望皺着眉頭睜開眼睛,不耐煩地把塗有地的手掌拍開,有氣無力罵道:“你這哭喪的,來晚了幾十年了。”
塗有地急得差點當場長出一條新腿,手腳并用地爬上床把莫望扶起來,嘴裏叽裏咕嚕念叨着什麽“怎麽搞的”“不省心”之類的。任平生盯着莫望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除了臉色白一點,真是半點挨了打的痕跡都看不出來。
頂着塗有地責備的目光聽了半天,他才明白原來他們身上都有個叫“鬼胎”的東西,大概跟活人的魂魄差不多,任平生修為尚淺看不出來,棺門巷裏的老鬼們卻是一眼就瞧出,莫望身上的鬼胎被打得只剩半條命了,再挨兩下說不準就是個魂飛魄散。而能把她一個五十幾年的老提魂使傷成這樣的,必不可能是羅家那個新喪的老妖婆,只能是地府的刑罰了。
塗有地話裏話外那個意思,這似乎不是莫望頭一回受這麽重的刑罰。只不過無論他如何焦急抱怨,莫望始終不肯說為什麽差事辦完了竟還會挨打。任平生奉命去王大鏟店裏給他那便宜師父端些“補胎”的東西,心裏竟生出個好笑的念頭:“她莫不是為了我挨了打,還特意不肯告訴我吧?”
想完自己先生出一陣惡寒,任平生甩甩頭,端着一大盆油亮油亮的、血赤糊啦的不知道什麽東西往槐樹院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