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8 章 血脈仇

第8章 血脈仇

“莫殺我!莫殺我!救命啊!”滿院子都是羅不盡破鑼般的慘叫聲,他房裏那個姑娘手腳麻利,先他一步爬進桌子底下抱住了腦袋,還不停地蹬着腿不讓小公子進去,身後的親奶奶又哭嚎着黏上來,真是前有狼後有虎。

莫望搖搖頭,又張嘴嘲道:“你乖孫都吓成這樣了,要真心疼他,你就搞快點上路吧!”

羅老太回頭瞪了莫望一眼,又轉回去盯着自己的寶貝乖孫,不知怎的,竟沒有還嘴,反而愣了半晌收住哭聲,一臉的眼淚鼻涕往壽衣上蹭了蹭,慢慢放開了抓着羅不盡胳膊的手,才顫巍巍地說:“不盡,你別怕,奶奶不會害你的。”

羅不盡得了丁點自由,立刻往後縮了幾寸,勉強把半邊身子擠進了桌子底下。

羅老太又開始哭:“奶奶一輩子是個沒福的,丈夫是個短命鬼,兒子生來只曉得讨債。奶奶一把屎一把尿親自把你帶大,連你親生娘都沒我盡心盡力,就指望你了,就指望你了……老天爺啊,我到底是造了什麽孽,羅家滿府的人,就沒一個肯為我傷心一場!”

任平生方才還有點可憐她,這話一聽又不免想吐槽,按照顧相城裏流傳的那些羅家故事——什麽二十棒子打死兒子心愛的通房、頭一位兒媳生了嫡孫女不許人照管以致母女二人死在床上、孫子太黏着奶娘就叫人割了奶娘的乳房——諸如此類,你造的孽可真不算少啊。

而本躲都躲不贏的羅不盡聽完奶奶這一番哭訴,竟然神奇地不躲了,擡起頭來奮力瞪大兩只還算周正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道:“我親生娘?你還好意思提我親生娘?”

羅老太太一愣,連哭聲都停住了,也沒躲開孫子迎面而來的口水:“我呸!你有臉說我娘!你個不得好死的老虔婆,逼死了大娘還不夠,連我娘也被你活生生逼瘋了!”

“他娘瘋了?”任平生甚是驚訝,他只知道羅家頭一位夫人死了,卻不知道還有一位瘋的,“剛才正院裏罵人的那個不是主母?不像瘋子啊?”

莫望瞥了任平生一眼,淡淡道:“那不是他娘,關在後門旁邊院子那個瘋子才是。”任平生咂咂舌,這消息瞞得挺嚴實,原來羅老爺娶過三個老婆,他竟沒聽人議論過。

那邊廂羅老太太似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連溫柔祖母樣都要丢了,罵道:“那個賤蹄子有什麽好的?你當她是親媽,她只想着她娘家!當我不知道,才剛說要管家,後門馬車就裝滿了我羅家的金銀財寶,往她那破落娘家送!”

“放屁!”羅不盡膽子都氣大了,惡狠狠地推開羅老太,“我娘的嫁妝夠她花上兩輩子的!你當年隔那麽老遠從昌仆娶兒媳,不就是圖她嫁妝多娘家遠?”

“不盡!”羅老太太氣得兩眼發花,“我,我還不是為了你!她花用出去的還不都是你的銀子!奶奶都是為了你啊!她一心惦記着自己,哪裏顧得上你!”說着重新又上手去抓羅不盡,羅不盡許是吵架吵得活泛了,竟一扭身子躲開了她往外跑,見到莫望和任平生老神在在看熱鬧,連忙往他們身後一鑽,口裏不住求道:“仙人,仙人救命!那個老太婆是個惡鬼!”

剛跟出來的羅老太又是生氣又是心酸,涕淚橫流,想撲上去吧又怕莫望,一時表情更猙獰了幾分。莫望嫌棄地拍開羅不盡抓着她衣裳的爪子,這才笑嘻嘻地對羅老太太道:“你說你,一把年紀了跟兒媳婦争什麽家産嘛,還當你兒子是三歲小娃娃,不吃你的奶就活不下去不成?”

羅老太太剛要說話,莫望又一揮手:“莫跟我吵嘴,你們家那點腌臜事姑奶奶知道得比你還清楚。實話跟你說吧,你那頭個兒媳婦,生産完三天就母女俱亡的那個,也是我送走的。可憐吶,抱着女兒又哭了三天才上的路。她說你是個髒了心肝的老巫婆,又要她管家打雜,又舍不得放錢給印,吃要鮑參翅肚,穿要绫羅綢緞,少了半根線都要掐着她罵,還撺掇你兒子跟她鬧,半年不同房一回,又說她生不出要擡姨娘。”

羅老太太實在忍不住,大罵道:“你當她是什麽好人!我兒子才冷落她兩個月,她就開始跟門房勾勾搭搭!呸,不要臉,兩年才生個丫頭不說,還不知是誰的種!”

“嘿嘿,我也沒說她是什麽好人呀。”莫大人仍舊笑嘻嘻的,“你們家啊,死不瞑目的壞東西可不少,送走了她再送走你,你逼瘋的那個兒媳婦眼看着也快了,再下一個就該是你兒子孫子啦。”

羅不盡聞言一抖,忙從莫望身邊往外挪,可除了莫望院子裏只剩下一個抄着手的任平生。羅不盡不認識他,他卻不好意思忘了自己的“仇人”,怎麽說也是被羅不盡的狗咬死的,見到他要往自己身上挨,任平生果斷跳開,惡狠狠地罵道:“莫挨老子!”

羅不盡不敢再上前,他奶奶見得了機會,忙一把拽過孫子,也不管他樂不樂意,宛如二八少女一般将頭埋進他懷裏,嗚嗚泣訴:“我的孫啊,奶奶死得冤啊!”

“你冤個屁!”羅不盡拼命往後抻着脖子,雙手使勁推着懷裏的祖母,“要不是你鬼心眼太多防得鐵皮一般,早幾十年我爹就給你下毒了!你個老不死的,老子從十歲開始就盼着你死了!”

哭嚎咒罵聲中,羅不盡終于将羅老太太推開了。他那不過五十多歲的老祖母,活着時就是顧相城裏最顯老的貴婦人,一是因她本就相貌醜陋,二是她從來龇牙咧嘴惡眉惡眼,更襯得臉如閻羅。如今她死了,挂着一臉的鼻涕眼淚站在那,滿眼的傷心和不甘,任平生看着,覺得比山裏那幹了一輩子農活的八十老婦還要慘然些。

她半晌才張嘴道:“十歲,你十歲的時候,我還帶着你睡的……”

“還不是你逼的!”羅不盡紅着眼睛,“老子罵你你當我撒嬌,推你你當我玩鬧,你是眼睛瞎了還是耳朵聾了?硬是裝着不曉得全家人都恨不得你早點死?要不是去你那一趟就能收一堆銀票,你當我願意挨到你!”

羅老太太直愣愣地看着羅不盡,半晌沒說話,院子裏只剩下羅不盡一個人的罵聲,他仿佛比死人還要憤懑滿腔,一句接一句,罵着他的祖母如何逼他母子分離,如何拿錢逼他同吃同住,如何将他喜歡的每一個人都弄得生不如死……老祖母傾盡畢生心血,原來潑到他心裏頭,全是惡心人的污糟糞水。

他咬着牙關,渾然連鬼神都忘了害怕,只噴着唾沫星子大吼道:“你且等着,羅家人但凡請一回道士點一炷香,那都是要求閻王開眼,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莫望把手裏的囿靈燈擦得更亮了些,高興地看着爬向羅老太太的燈影越來越多。一轉頭看任平生聽得津津有味,甚至一臉悵然,有些好笑地道:“看看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這些話啊,他爺爺、他爹,都說過差不多的,可真是血脈相連得緊吶。”

這麽一打岔,任平生也回過神來,真是看戲看傻了,人家富貴窩裏的金粑粑,輪得着他一個沒了命的二流子在這傷春悲秋說香論臭?更何況,眼前站的這位公子可是才要了他的命呢。

莫望饒有興致地看着任平生的神色轉變,突然一笑:“我本來以為,你見着羅不盡,怎麽也得有點報仇的意思。”

任平生嗤笑一聲,重新抱起雙手,道:“報什麽仇,咬他一口還是咬他的狗一口?哦,還有他的小厮,春深處的護院,一路上看戲吆喝的過路的,報仇得報半個顧相城啊。”這倒不是假大方,而是任平生這個人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欺負過他的人數不勝數,能回過去兩下的他就回了,回不了的也早就沒功夫在意了。一條賤命,早死晚死都是個死,他早幾年開始就琢磨着自己會怎麽死了,人活一世,後來最大的心願竟不過是好歹争個舒服點的死法。

雖然被狗咬死确實太過不體面了點……想到這裏,任平生玩興上來,盯着莫望雙眼放光問道:“诶,我現在是不是可以修煉法力了?一施展就能幹掉一條街的人?”

莫望白眼一翻:“做你的春秋大夢,別說你現在屁也不是,就算哪天你練得跟為師差不多了,這提魂使的法術,也對活人沒得用。”

任平生大失所望。便宜師父也沒再說什麽,又看了看囿靈燈纏着羅老太太的影子,覺得差不多了,便摩拳擦掌,不準備再聽這祖孫倆互訴毒腸了。任平生奇怪道:“你明明打得過她,為什麽非要拎着這個破燈幹等?”

“一來嘛,跟她打架費力,我懶;”莫望理直氣壯道,“二來嘛,我這囿靈燈的燈芯就是那老太婆自己,光越亮,跟她纏得越緊,就說明她與人間的聯系越弱。不管死人還是活人,心甘情願斷了牽挂,總比我強買強賣來得好嘛。”

任平生簡直難以置信:“那你抓我的時候怎麽不管我是不是心甘情願?”

莫望摸了摸鼻子,輕咳一聲:“少說閑話多做事,愛徒你去那個位置把她退路堵一堵。”說着也不等任平生有動作,已将提燈擡起,掐訣緩緩收緊纏在羅老太太身上的光影。

那滋味大概跟人被繩子綁住了差不多,羅老太太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看自己被綁住的胳膊,又看了看仍然咒罵不休的孫子,慘然一笑扭過頭來,灰白的發絲就散在那張鬼氣森森的醜臉邊上:“帶我去個地方,我就跟你們走。”

莫望嘆了口氣,做提魂使就是這點不好,閻王殿裏的官老爺不喜歡強扭的瓜,下面幹活的為了拿更多賞錢,只好盡力讓這些鬼魂主動上路,搞得堂堂鬼差,在死人面前還經常言聽計從。莫望不甘不願地點了點頭,只見羅老太太又看了孫子一眼,最後站直身子,望了望羅家的院子,便徑直鑽進了囿靈燈中,再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