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12 章 故人情

第12章 故人情

莫望再看了秦樓月一眼,拽過任平生的後頸扭頭就走,直到躺在了槐樹下,還是沒再說一句話。任平生自覺方才表現不好,先是殷勤地去找王大鏟處端來了早飯,又翻出堂屋裏一罐發黴的茶葉,泡了一壺黴沖沖的酽茶。可惜這破院子連張桌子也尋不到,任平生只好從他住的那個屋裏搬出一張條凳,擺好了吃的喝的,放在莫望面前示好。

莫望白了他一眼,嫌棄地把茶水倒掉,還揮了揮手散味:“想問什麽就問。”

一百個問題在心頭轉了一圈,任平生挑了最要緊的一個先問:“你跟她到底什麽關系啊?”

“故人之後。”莫望愁眉苦臉,“其實也算不是多熟的故人,沒什麽情分。只不過……唉,她家原本也是鐘鳴鼎食之家,後來落難,大概有幾分是因為我另一位故人的緣故。”

“……”任平生照着莫望的樣子翻了個學有所成的白眼,“你故人怎麽那麽多,說了當沒說一樣。”

莫望抄起筷子就要敲他,不過任平生如今有經驗,躲莫望這些小動作已經很熟練了。吃了兩口面,莫望想了想又解釋道:“大概是這麽回事啊——有戶人家,因為一些緣故要把女兒賣出去,又舍不得自己親生的,就找了個替身。這個替身當然沒什麽好下場,但是她活着的時候交過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後來成了大人物,把那戶人家的親生女兒送進大牢了。”

這遮掩得實在很敷衍,任平生都懶得裝不知道這位“替身”是莫望了:“所以秦樓月是你替的那戶人家的後人?”

好在莫望也沒想着再遮掩,爽快點頭道:“是,他們家的,呃,孫女?還是曾孫女?”

任平生又問道:“你那個朋友是有多位高權重啊?她家是被冤枉的嗎?”

“那倒不至于,”莫望想了想,“本來就不幹淨,只是若沒有我那位朋友插手,罰得不會那麽重罷。”

任平生奇道:“那這跟你有何關系?看你這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還以為秦樓月家落魄全是因為你呢。”

“唉,怪只怪我當年走得早,少不更事,閑得慌非要跑去看看她,惹來這一堆麻煩事。”莫望裝模作樣地捧着心口,“愛徒,為師傷才剛好,可真不想為了秦樓月再挨一頓打呀!”

“什麽打?”任平生皺着眉頭,“你幫她會挨打?”其實他更想問的是之前莫望挨打到底是幫了誰,可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你以為呢,”莫望恨恨道,“咱們做鬼的都去管活人的事情,那還不亂套了。”

想起之前莫望挨完打養傷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任平生忙不疊道:“別管了別管了莫大人,秦樓月的事你可千萬別管了。”

“啧啧啧,你的憐香惜玉這就沒了?還以為你有多大的慈悲心腸呢。”

任平生不置可否:“顧相城這麽大,輪不到我一個被狗咬死的窩囊鬼來當大善人。”

誰知莫望哈哈大笑,拍着小徒弟的肩膀笑道:“不錯不錯,幹我們這一行,最忌諱的就是對活人生出善心。可千萬莫要剛離了輪回,就真把自己當成普渡衆生的菩薩。他們走他們的塵世路,我們過我們的奈何橋,誰也別管誰的閑事才對頭。”

話說得爽快,可秦樓月的事,莫望到底還是伸手管了。任平生仰天長嘆,氣得要跟莫望立字據,她若再挨打絕不能使喚任平生,莫望忙安慰他說,這回有個不挨打的辦法。

“她都這麽算計我了,我還能為她這點破事豁出命去?”莫望拍着胸脯跟任平生保證了半天,任平生一點沒給面子,回怼道:“剛是誰說的別把自己當菩薩?”

好在,這回莫望沒騙他,是真沒打算再去地府領一道罰,只讓任平生給秦樓月送了一只荷包去,秦樓月收了東西,望着任平生欲言又止,但任平生跟她原就不算多熟,沒給她再說什麽“迫不得已”的機會,轉身就走了。

不過也沒真的走,他實在好奇,拆開荷包看過,一只翡翠指環,一張短箋,說是讓秦樓月把東西送去上半城的得意山莊,自有人相助于她。莫望看着是不打算再見這位故人之後的面了,任平生便悄悄跟着,想看看這不挨打的法子到底是怎麽個章程。

秦樓月拿了東西沒多猶豫,便換了身衣裳找借口出了春深處,徑往上半城去。那座得意山莊其實并不在城裏,而是在上半城外占着一座風水絕佳的山頭,據說是顧相城裏最尊貴的一處別苑,一直有兵卒看守,尋常百姓素來只聞其名,卻不得靠近。

花魁也不例外,滑竿走到山腰就被攔下了,不知是住了什麽大人物,任平生總覺着此處的守衛比往年還要多些。秦樓月又在守衛面前給金給銀,梨花帶雨的哭了一場,好不容易才讓那守衛點頭把荷包送了進去。

任平生自然沒有看珠寶成色的眼力,按照他的理解,個頭越大越貴重總是不會錯的。荷包裏的翡翠指環雖然很漂亮,但怎麽看也就那一丁點大,估摸連羅不盡那樣的公子哥都看不上,能賄賂得了住在得意山莊裏的大人物?再看荷包送進去半天,秦樓月在山腰那等得都快花容失色了,仍是沒有回音。任平生難免心想,莫不是他那便宜師父氣狠了,故意耍着秦樓月玩呢。

秦樓月心裏大約也想着同一回事,她今日出門妝扮比往常妖嬈冶豔不同,素衣薄妝分外可憐,如今在風口上等了許久,發髻都快要吹散了,一張臉硬是急成了苦瓜狀。如此一等就是兩個時辰,直到天色晦暗時,那頭才急匆匆跑來個小兵,把秦樓月迎了進去。

學藝不精的任平生隐身術雖然只能撐一炷香,好歹瞞過此處一衆守衛進了大門。他小心翼翼、不遠不近地跟在秦樓月後頭往裏走,才發現這大名鼎鼎的得意山莊其實也不見得多氣派。固然也雕梁畫棟,有花有樹,可跟城裏那些權貴的宅子比起來,并未有多出色。

心下疑惑更甚,又走了一會兒,終于在一處水榭裏看見了主人家。任平生隐住身法上前細看,那人已經六七十歲,須發灰白,臉上的褶子已多得看不出相貌美醜,獨獨一身氣勢驚人,雖穿着并不顯貴,卻叫任平生莫名不敢靠得太近。

那頭秦樓月行了禮,半天沒聽見聲,只好跪在地上僵着。任平生挑了個隐蔽的地方躲着,只見這位老人家手裏摩挲着那只翡翠指環,盯着秦樓月上下打量了半天,不知是在确認什麽。半晌才終于開口,說的是官話,聲音雖然沉穩,卻聽得出氣力不濟:“這東西你從何處得來?”

事實上,秦樓月對莫望所知不多,除了名字與相貌,想透露其他的也無從着手。眼下她跪在地上不敢擡頭,斟酌回道:“一位友人相贈。”

老人家往前傾了傾身子:“什麽友人?多大年紀?現在何處?”

“她,她與我差不多年紀,我也不知她現在何處,她只與我在春深處相見,并不曾告知我其他。只知,只知她姓莫。”

“姓莫,姓莫!”那老人家反複念了兩遍,秦樓月沒忍住擡頭看了一眼,正撞上對方一雙銳利的眼睛,吓得趕緊又低下頭去。

老人家緩緩靠回椅子裏,又問道:“她讓你來此前,都跟你交代了些什麽?你且說仔細了,不許漏掉她一個字。”

秦樓月一個激靈,身子俯得更低了。她并不知眼前這位老者是何來歷,但能住進得意山莊,勢必不是她一個風塵女子得罪得起的。春深處裏私隐消息最多,她曾聽上半城的貴客們提過,這座山莊從幾十年前顧相城打通航道時就建起來了,一直有重兵看守,平素就連縣令也不許靠近,誰也不知它的主人究竟是誰。

前幾天羅縣令包下春深處接待貴客卻被人下了臉面的事情傳得人盡皆知,當時還不少議論說羅縣令必不會就此罷休,管什麽金陵來的貴客,怕也要在地頭蛇手裏栽兩個跟頭。眼前的老人家,想來就是那位不肯給羅縣令面子的大人物了,但照秦樓月識人多年的判斷,羅縣令那點身份地位,恐怕還不夠格讓這位栽跟頭。

更何況,莫望既讓她來此處,那這位老者定是有能脫罪換籍的通天本領,又豈是一個小小縣令可以拿捏的?

思及此處,秦樓月措辭更加小心:“莫姑娘高義,見我困于風塵,又身懷有孕,心生不忍。無奈小女子是罪籍,輕易贖不得身,這才贈了那只指環,說是得意山莊有貴人可以助我。”

老人摩挲着指環,半晌沒再出聲,直到秦樓月跪在地上都有些發抖了,才有人前來打破了沉默。來的是個中年男子,身板硬挺,面容肅穆,一看就身手極好且手握權柄,是任平生當年在街上隔很遠看到就會繞着走的那種人。

中年男子利落地跪在地上給老人行了禮,禀道:“主子,已查得了。”

老人家揮揮手,兩個侍從拉起秦樓月帶了下去。任平生猶豫了 一下,還是決定先留在這裏聽聽大人物的私房話。

“那位姑娘的确是春深處的花魁,前幾日查出的身孕,只有她身邊一個丫頭和看診的大夫知道,都封了口。只是……屬下無能,排查中并未發現她見過什麽特殊人物,不知是誰将主子在此的消息傳出。”

“朕來此地,縣令自會收到消息,會不會是他?”

一個“朕”字,任平生吓得差點叫出來,幸好他反應奇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是他本就攀在假山的尖尖角上,這一動作便再也挂不住,匆忙間也根本無力再念隐身法訣,眼看就要往水裏倒去。

突然,有人拽住他的衣領一提,任平生如一只狗崽子般被拎到了假山頂上,晃了兩下才站穩。一看周圍林立的侍從竟沒一個往這邊看的,任平生心頭一顫,差點喜極而泣,扭頭就喊:“師父!你可算是來了!”

莫望白他一眼:“聽你喊句師父真是費了我吃奶的勁。”

任平生一愣,他一直不肯管莫望叫師父,誰知剛才生死關頭竟脫口而出,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兩人一番折騰,底下的活人毫無察覺,那個中年男子微鞠着身子繼續回話道:“發與縣令的密函并未言明太上皇的身份,且照之前他于春深處設宴的情形來看,顧相城那位縣令似乎……只将主子當做一般權貴,有所巴結而已。”

老皇帝略點了點頭,又問:“那個花魁的罪籍是怎麽回事?”

中年男子低頭答道:“祖上是三十年前的謀逆案從犯,因并不是主犯,族人并未誅盡。這位姑娘應是在家中落罪後才出生的。”

老皇帝忽地抓住水榭的欄杆,皺眉半晌才道:“不對,你再仔細查查她的身世。”

中年男子忙應是,老皇帝揮揮手叫他下去了。待他走後,才又不斷摩挲手心的指環,喃喃道:“莫姑娘,莫姑娘……莫非,她在這世上真留有血脈嗎……”

任平生這才從見着太上皇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意識到他的便宜師父竟是與這等大人物有關系的大人物,忙扭過頭看向她,卻見她正望着老皇帝,雙眼淡淡地垂着,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嘲諷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