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碎鬼胎
平心而論,任平生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他偷過搶過,下過咒沾過血,耗子一樣在陰溝裏摸爬滾打十幾年,早練就了一張戳不破的厚臉皮,一顆煽不動的鐵石心。
直到莫望從狗嘴裏把他扯出來,縫上他破破爛爛七零八碎的肚腸之後,他反而倒有些變了。就像莫望常嫌棄的那樣,三不五時就“于心不忍”,對着萍萍這樣風吹即散的漂萍命,甚至有了“菩薩心腸”。
大概真的如莫望所說,人不能吃太飽,否則才剛剛不餓肚子,就忍不住想要兼濟天下了。
任平生想救萍萍,她才五歲,什麽污惡都還沒來得及沾染,卻已注定要栽進這間發黴的柴房裏,越長大就越腐爛,一直到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活着好還是死了好的那一天。
可是莫望還說過,別把自己當菩薩,凡人走凡人的塵世路, 做鬼的自過自的奈何橋。諸般念頭閃過,任平生最終只是對畢強開口道:“殺了他,萍萍就有更好的出路了嗎?”
畢強嗚咽一聲,聽入耳中悲凄透骨,一雙塗滿血紅的眼睛想往窗外去找女兒的身影,可這間柴房建在拐角,窗戶也小,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座生着青苔的石磨。
“總不會比這更壞了。”畢強喃喃道。他手上青筋凸起,生前就病得沒什麽人樣了,此刻卻顫巍巍擡起來,想要結果了鄧家老大的性命。
任平生急道:“你想讓萍萍被賣進花柳巷子嗎!”
畢強擡頭瞪着任平生,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半天下不去手。不是任平生編瞎話威脅他,這種事情并不少見,畢強若真弄死了鄧家老大,他們斷不肯再養着萍萍的。到時怕是為了給兒子報仇,也要把萍萍賣到最下賤的地方去。
還沒等任平生想出主意,柴房的爛木板門卻嘎吱一聲開了,鄧娘子風風火火地跨了進來。她是見到老二在堂屋,才想過來看老大方才在嚎什麽,沒想一句髒話還沒罵完,就被屋裏情形驚得愣在原地。
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随即便是一陣尖叫:“鬼啊!”
比起不知事的傻子,畢強對鄧娘子的怨憤顯然更深。兩家人比鄰多年,雖說畢強沒本事也不會來事,但自問從沒得罪過鄧家夫妻倆,可他一死,這兩人竟就這麽謀算他的小女兒。
“萍萍也是喊過你嬢嬢的。”畢強把傻老大像塊磚頭一樣狠狠扔在地上,瞪着血目撲向鄧娘子,“你就這麽對她!”
來不及多想,任平生忙将一直在尖叫的鄧娘子護在身後,自己背上倒被畢強狠狠抓了一掌,皮開肉綻的。此時他總算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師父,忙念訣傳了信出去。
鄧家院子裏動靜越鬧越大,鄧屠夫和他家老二都出了屋過來看。可是人越多,畢強就越興奮,恨不能把這一家子都帶去陰曹地府。任平生本就只會些三腳貓的功夫術法,這下左支右拙,不僅挨了畢強的打,還被吓成一團的鄧家人連踢帶踹好幾下。
正亂做一團時,院子裏頭響起清清脆脆的一聲:“爹!”
畢強停下手看過去,他的小女兒萍萍滿手髒污,一身的肥腸臊氣,被涼水凍得微微發着抖,臉蛋卻興奮得紅撲撲的,眼睛也亮起來,正朝着畢強跑。
任平生松了口氣,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皮開肉綻的後背。他原以為這具肉體已經不會疼痛了,沒想到被鬼揍一頓,照樣疼得他想叫娘。
盡管畢強身形可怖,滿臉是血,萍萍還是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半點不害怕,只擡頭親熱地看着他。畢強緩緩蹲下身來,可除了一句“乖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偏偏鄧屠夫打斷了父女兩人的對望,他屁滾尿流地摟着自己的二兒子,粗聲叫道:“我給你女兒飯吃,你不該來索我命啊!去找你婆娘!她不要臉賣了你的房子,丢了你的女兒跑了!”
此話一出,畢強騰地一下站起身來,一只手護着萍萍的頭,一只手怒指着鄧屠夫:“放屁!不許亂說我娘子!”
鄧屠夫吓得一抖,忙求道:“不說了,不說了。萍萍,好萍萍,你求求你爹,放過鄧叔吧啊?鄧叔給你買糖吃!”
萍萍蹭了蹭畢強的腿,輕輕道:“娘很好的。”畢強摸摸她的頭,她又擡起頭問道,“娘什麽時候回來?”
“你娘……”畢強哽咽道,“爹沒本事,爹沒找到她。”
“我跟爹一起去找。”萍萍拽了拽畢強的袖子。
畢強咧開嘴,露出一個血赤糊拉的笑來。他看着小女兒,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緩緩道:“萍萍,爹帶你走好不好?”
不等萍萍點頭,任平生忙制止道:“她還這麽小!你不能帶着她去死!”
畢強狠狠一揮手,打得任平生一個趔趄:“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世上受欺負,哪裏就比死了好!”
任平生還沒站穩,胳膊就被人拎了起來,莫望從天而降,扶住了小徒弟才對畢強道:“你就算帶她上了黃泉路,下輩子投胎,也得把這輩子該遭的孽再遭一遍。”
畢強怒道:“你又是誰!”
“是你祖宗。”莫望不耐煩地把任平生扭過去看了看他的背,氣道,“你這鬼做得好沒道理,我徒弟跟你無冤無仇的,你為何要打他?滿顧相城裏竟找不到你該打的人了麽?”
畢強本就不善言辭,生前每每遇到争執,都是一聲不吭憋紅了臉,只有妻子來了才能幫他罵回去幾句。此時在莫望面前更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死後似乎脾氣見長,見眼前這人兇巴巴氣沖沖,索性不還嘴,仗着身為冤魂的怨氣,直接動起手來。
發起怒來的畢強能把任平生揍得滿院子亂竄,但在莫望手裏卻折騰不了幾個來回。任平生放下心,趁着他們兩個打架,忙把萍萍拽了過來。他先前給過萍萍半包花生米,是以萍萍并沒怎麽掙紮。
莫望心中有氣,下手并不留情,也不像當初捉羅老太那般逗着鬼玩了,先掃到畢強腿彎,直踢得他跪在當場,随後便身法極快地繞到畢強身後,一掌揮出直取背心。
任平生知道,那是所謂鬼胎所在,打碎了那一塊,他便再也無知無覺,只是一團破碎的魂靈,然後被莫望帶到地府,讓鬼差将他扔進忘川河裏。
忘川河将這些東西浸軟泡爛,再緩緩送到輪回人道的最底層中。不管他前世是人是物,是好是壞,一旦碎過鬼胎,便只能随着忘川的波瀾去做最苦的人,過最兇惡艱難的人生了。
凡人想象中的十八層地獄,下油鍋、拔舌頭,其實什麽刑罰,都比不上這碎鬼胎、入忘川狠毒。
任平生吞了口唾沫,那一瞬間有些猶疑。這其實是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對提魂使而言,對地府而言,那般龐大的輪回法則每日每夜都在運轉,從不會為了哪個枉死的好人稍停片刻。
他和莫望這樣的人,甚至包括地府所有的鬼差、天上那些遙遠的神靈,不過都只負責用各自的手段,捍衛輪回的秩序,不讓魂靈滞留堵塞而已。
所以羅老太太那樣惡貫滿盈的,只要願意守規矩上黃泉,便也好好投她該投的胎;而這聽起來沒做過一件惡事的畢強,如此頑抗,便再無選擇的餘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