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童養媳
罵完不是東西的老東西和小東西,沒給任平生多少休息的時間,莫望便将他繼續打發去了豬市壩。她總覺得畢強就在附近躲着,懷疑是自己身上氣息過盛才導致他不敢出來。雖然任平生認為這說辭純屬莫望自己偷懶想奴役徒弟,但剛見她老人家發了一場脾氣,也沒敢吱聲,順了塗有地一包花生米就乖咪咪地去了。
畢強已經入土,這會兒院子裏就剩下那個張羅事的老屠夫和最先來看的鄰人兩口子,正讨論着畢強女兒的去向。
什麽地方什麽行當都有個挑頭的,老屠夫約摸就是豬市壩偏街的老大哥,他對那夫妻倆說道:“鄧娃,我知你家也不易,但是萍萍她外婆那邊又放話了不得管,也只有托給你們辛苦了。”
姓鄧的夫妻倆對視一眼,那婦人為難道:“何老叔,不是我們心狠,萍萍确實可憐,但我們自己還有兩個兒娃子,吃飯都要吃窮了,哪裏養得起她嘛。”
鄧屠夫點點頭正要接着推,老何就擺了擺手:“我曉得,下半城的窮人家,哪個有功夫幫別人養娃娃嘛!硬是要你們養,就畢強家這個院子,給你們都是應當的。”
鄧家夫妻眼睛一亮,卻聽老何繼續道:“但是昨晚上你們也看到了,當鋪那邊一聽到信就來了人的,春枝那個死丫頭早就把這裏當掉了,簽好契說的明明白白,下個月就要收房的。要不是這回事,萍萍外婆那邊哪裏會這麽幹脆不管嘛。”
鄧娘子着急起來:“房契是畢強的名字,明明是吳春枝偷了去當的,這哪裏能作數?”
老何雖年紀大,一雙眼睛卻精明得很,一望過去就讓鄧娘子禁了聲。他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當鋪的人只看契紙,管你是哪個名字。莫不成,還要找訟師去跟他們扯官司?莫說你們,豬市壩又有哪一家上得起公堂的,指望我這個老東西出頭幫你們去要啊?想都莫要去想。”
鄧娘子和鄧屠夫都有些讪讪的,老何這才接着道:“都是老街坊,我也不想說難聽話。但是畢強的屍身是你們頭一個發現,又是挨着住的,萍萍跟你們也熟悉些,不指望你們還能指望哪個嘛?再說,你們兩個想一想,萍萍是個女娃娃,你屋裏兩個兒子,以後長大了娶媳婦,哪裏不花錢?多雙筷子多個碗,萍萍不要幾年就養大了,要是有緣分做得童養媳也好,沒緣分,以後出嫁了,也掙一筆彩禮錢,總不至于讓你們吃虧。”
聽到此處,任平生忍不住吐了口濁氣,眼看着鄧家夫妻倆眼裏又是糾結嫌棄,又放出些說不得的光來。院子裏的三個大人你推我擋各懷心思的,幾句話定了萍萍的後半生,互相送着出了院門,竟一時沒有人再來管她。她一個人在院子角落裏玩,還穿着那身七拼八湊的孝服沒有脫,倒是比之前髒兮兮的打扮看着更精神一些。
任平生在高處看着鄧家夫妻倆回了自己家,像都把這女孩忘了一般,便輕悄悄翻下牆,蹲在了萍萍面前。萍萍擡頭看他一眼,并不認識,也沒有搭理,又低下頭玩泥巴去了。
“萍萍。”任平生喊了一聲,見她又擡起頭來,卻不知該說什麽。以後要小心?她一個五歲的娃娃,能跟大人鬥什麽小心。帶你走?任平生自己也是孤魂野鬼,萍萍再可憐都比他有血有肉,他又能幫上什麽忙呢。
無論活着還是死後,任平生的恻隐之心,都沒有資格去動。他很輕易就能想見這個女孩子的一輩子——鄧家夫妻未必有多壞,可把這麽個女孩子不甘不願地接過去,就是兔子進了冬天的獵場,再是餓習慣的狼,也早晚被饞出胃口來。
何老屠夫所說的那種,做童養媳或嫁出去掙一筆嫁妝,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哪怕她會在鄧家過得比下人還不如,哪怕嫁人的時候根本不會有人考慮她的幸福。
想了半天,任平生掏出懷裏剩的半包花生米:“萍萍,吃這個嗎?”
萍萍又看了任平生一眼,點點頭。任平生便把花生米遞給她,看她吃得笑起來才又跟她搭話:“你畫的什麽呀?”
萍萍拿手裏的木棍指着地上的痕跡:“字。”
“字?”任平生來了興趣,仔細辨認着地上的一團,“你會寫字?”
萍萍點點頭,指着地上說:“畢、強。”
任平生這才想起來,當時靈堂上老何的兒子寫排位的時候,這小姑娘在地上劃的好像也是這個圖案。
難道她竟是個天賦異禀的,看人寫一遍就自己學會了?任平生忍不住問道:“你跟誰學的寫字呀?”
“爹。”萍萍答道,又念了一遍,“畢、強。”見任平生看得認知,她拿着小木棍又在旁邊劃了半天,指給任平生看:“吳、春、枝。”
任平生心裏奇怪,街坊都說畢強沒上成學,不想他竟然還是會認字,還待再問,卻聽見門外響動,鄧娘子似乎罵罵咧咧地回來了,連忙摸了摸萍萍的頭,讓她不要告訴別人見過自己,等到萍萍點頭了,才一閃身消失在院中。
他并未走遠,仍照莫望的吩咐在附近守着,只見鄧娘子在幾間屋中進進出出,努力想找出點值錢的東西卻無果,又揪着萍萍的頭發問她哪裏來的花生米。任平生心有不忍,幹脆撿了一塊碎石子,使了一點小幻術扔到鄧娘子腳邊。那婦人一看腳邊竟有塊銀子,大喜過望,立刻又有了勁頭,總算把萍萍丢一邊,繼續去翻找財物了。
莫望也沒傳什麽消息過來,任平生便只好一直在這裏待着,待得十分煩躁,因那鄧家娘子聒噪不停,明知萍萍才五歲,什麽也不懂,還把一腔不順都罵在她頭上,什麽“死爹死媽的怕不是個克星”“以後要吃我多少米”“哭喪偏偏哭到我耳朵,害得我有這一遭”。最後,她一臉嫌棄地拎着廚房裏剩的那半罐豬油,另一手把畢強床上那死人用過的被褥收起來往家裏抱,粗暴地扯着萍萍回了自己家去。
萍萍倒是沒哭,這孩子也不知是怎的,除了那天莫望故意拍得她哭出來,她沒了娘又埋了爹,竟全程沒有一句哭鬧,渾然不知似的。任平生糾結半晌,實在有些放心不下,又悄悄越了牆頭,蹲在鄧家打量。這戶也是屠夫,院子裏血氣比畢強家重多了,竈頭上賣不掉的下水零碎冒着沒處理的腥臭味。任平生往好處想,至少萍萍以後多少是有葷吃的。
可下一瞬他就瞪大了眼,眼看着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子追追打打地從屋裏跑出來,前頭那個大的看着十好幾歲了,鼻涕口水流了一臉,說話啊啊嗚嗚的,顯然是個傻子。
鄧屠夫今日因為畢強的事沒有出攤,正坐在堂屋門口抽他的煙袋,一邊抽一邊罵:“弟弟要你就給他玩,好意思跟他搶!”
後面那個小的約莫也有八九歲了,得意洋洋地往大哥身上扔了一坨泥巴,大的立刻哭了起來,爹娘都沒管,他就自己擦着鼻涕拱進了柴房。
見鄧娘子抱着被褥領着萍萍進來,他磕了磕煙杆子随意道:“死人鋪蓋,放到柴屋去吧。”
鄧娘子倒露出半分猶豫:“就讓她跟老大睡?”
鄧屠夫晦氣道:“天上砸的拖油瓶,有片瓦給她就不錯了。反正以後是老大的,早晚都是一個屋。”
任平生深吸一口氣,這才明白何老頭說“童養媳”時為何語氣古怪。院子另一邊,那位不傻的老二正繞着萍萍跑圈,跑兩步扯一下頭發,再跑兩步拉一下衣裳,把人當玩具一般。萍萍還捏着剛才寫字的木棍,木愣愣地站着,任他玩。
直到炊煙升起,任平生還趴在鄧家的牆頭沒有動。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能想些什麽,只是死死盯着院子裏的竈房,看着萍萍被扯掉了晦氣的孝衣,穿着單薄的破衣裳,被按在地上洗一盆豬大腸。那根木棍早就被鄧娘子扯落了,扔進竈臺裏,燒得灰也不剩。
正當他手臂撐起要動的時候,柴房裏突然傳出一聲慘叫。鄧娘子習以為常,以為老二又去老大房裏鬧,開口就罵道:“兩個讨債的,嚎什麽嚎!”
任平生卻覺出了不對,那個老大方才被弟弟打時的叫聲可沒這麽凄厲清楚。他立刻縱身跳下沖進柴房裏,黑沉沉的屋子大半都堆着柴火農具,只角落裏放着一只箱子一張床,鄧家老大正躺在那箱子旁邊,口吐白沫,已經吓得不省人事了,而在床邊的陰影中還站着另外一個人,有些瘦弱,隐有白光,糊了一身一臉的血。
“畢強!”任平生下意識地喊道,那鬼影擡頭望過來,努力瞪着眼睛龇着牙,可任平生畢竟也是黃泉路上打過滾的人了,很容易就能看出來他并非天生惡鬼,殺人索命的狠厲模樣還不夠純熟。
但話說回來,這也實實在在是任平生頭一次在沒有莫望的情況下獨自面對一只鬼,說丁點不慫定是假的,一時還有些慌了手腳,竟沒想到給莫望傳個信。
眼看着畢強一點點朝自己挪了過來,任平生連忙喊道:“別沖動別沖動!我是提魂使,不是抓你的道士!”
提魂使是個什麽,畢強又如何知道。他只當這人是來壞事的,便如同先前吓唬鄧家老大一般,準備要吓死任平生。任平生慌亂之中總算想起來自己還學會些術法,忙提氣使出一掌,正中畢強前胸,他不曾提防,這一掌打得他退了好幾步,撞在鄧老大那張破床上。
“你是誰!”畢強惡狠狠地問,剛撐着床邊站起,就出其不意去抓躺在地上的鄧家老大。
任平生離那頭太遠,沒來得及夠着,只能眼看着畢強将那傻孩子拎在手中。
“我是領你上黃泉路的人!”任平生嘆口氣,“你抓那孩子做什麽,莫不成是他害死你的麽?”
畢強看了看還在吐白沫的鄧老大,啐道:“他要害死我萍萍的。”
原來他早就跟着萍萍來了這裏,聽到了鄧家夫妻倆那些安排,可惜任平生也光顧着盯着萍萍,都沒注意到等了半天的目标早就現身。
看方才畢強躲那一掌的模樣,任平生并不是沒有直接把人搶下的可能。然而不知為何,他蓄力到一半又默默停下了,無力地勸道:“你先把人放下。”
“哼,”畢強滿目血淚,半點不讓,“放下他,讓他收了我女兒做老婆?我平生一件惡事沒做過,憑什麽唯一的女兒還要給這種人糟蹋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