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14 章 斷魂鬼

第14章 斷魂鬼

雖然莫望別的什麽也沒說,任平生卻看得出來,她今日故意拖拖拉拉在地府胡混了大半夜,無非是不想留在棺門巷搭理春深處的熱鬧。

由于她那位故人的身份實在驚人,小百姓怕慣了皇帝,哪怕死了也還是不敢在活皇帝面前翹二郎腿,因此任平生再是好奇得緊,一看莫望不打算去,自己也就歇了偷偷去瞧的心思,大不了就等上幾日再跟塗有地打聽,他現在有用不完的時間,最不怕等了。

沒成想根本不用等,他們師徒倆慢悠悠耗到天快亮才回棺門巷,還沒進門就被院子口擠擠挨挨的老鬼吓了一跳。

圍在最前頭的正是挽着手的梁婆婆劉婆婆,一夜的功夫仿佛腿腳也利索了腰板也硬朗了,就連原本半閉遮住的眼珠子也放着光一般,齊齊喊莫望:“小望望,大人物找你嘞!”

撥開人群一看,塗有地拖着一條腿孤零零地坐在槐樹院門口,懷裏緊緊抱着一個破包袱,正眼巴巴地望着莫望:“可算回來了!你們師徒兩個再散一會兒步,我是攔不住這些死鬼拆你東西的了!”

棺門巷衆鬼多少都有些陽間的來往,各有各的門路,往巷子口放東西的這法子只有莫望用。昨夜裏春深處那麽熱鬧,幾乎整條巷子都見着是那個大人物叫人去牆角放的包袱,還找了好久才找着跟前幾日秦樓月用的那塊差不多的破布。

莫望一手扯過包袱,一手把塗有地扯起來,兇巴巴對衆鬼吼道:“散了散了!活了幾輩子了沒見過破包袱啊!”

黃寡婦扯開嗓門吼回去:“哎呀!沒見過大人物的破包袱!給姐姐看看!”

王大鏟怒氣沖沖地擠過來,胳膊一拐把黃寡婦擠進了老鐵懷裏,還不等黃寡婦再罵,就推着幾個人進了院,嘭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莫望有些生氣,送消息的法子她跟秦樓月說過萬不可外露,這才一夜的功夫,她就招給那個老東西了。

“真是愚蠢,有那個指環在,她就算什麽也不說,老東西也不會不管她的。”莫望搖搖頭,嫌棄地把包袱扔到一邊,連看也不想看。

任平生屁颠屁颠又把包袱撿回來:“送都送來了,拆開看看?你不看我看了啊?”

“識字嗎你就要看?”莫望白了任平生一眼,他認識的那幾個字還是偷雞摸狗的時候爬在書院廚房牆頭偷學的,這陣子莫望心情好了就教他兩個,雖說還是不多,讀完一封信也勉強夠了。莫望脾氣大,火一上來,就偏要這樣擠兌他。

任平生氣得一咬牙,就扯開了包袱:“你扔的就是不要的,我撿來就是我的。”索性也不看了,就當自己還是個文盲,抽出那封信往塗有地懷裏一塞,“你念。”

塗有地笑嘻嘻地又往莫望身上挨,沒挨着,但見莫望只是冷哼也沒再說什麽,便放心展開信讀了起來。還是秦樓月寫的,沒多說什麽,只求莫望再去春深處見她一回。

塗有地和任平生都有些失望,只有王大鏟跟聽不見一樣,鑽進屋子裏裝了一壺茶出來,放在莫望那張躺椅旁邊,莫望對着王大鏟彎了彎眼睛。

塗有地抓抓腦門,蹦到槐樹旁邊倚着問道:“你去不去?”

莫望眼也沒擡:“去個屁,本來就是我多管的閑事,還能被她一個小丫頭拿捏住?”

任平生蹲在地上咬着草杆子:“你要是不去,你那位大人物的朋友怕是不會放過秦姑娘哦。”

“關我屁事。”莫望合上眼,“回去吧,忙一夜了,我睡會。”

王大鏟拽起塗有地就往外走,任平生蹲在原地盯着莫望看,她好像一閉上眼就真睡着了似的,眼珠子都沒再動一下。一陣風吹過來,老槐樹又嘩嘩掉了幾片葉子,任平生腿麻了,龇牙咧嘴站起來,進莫望屋裏抱了她床上的薄被出來糊在她身上,自己也進屋睡覺去了。

這一覺睡到中午才被莫望一巴掌拍醒,下半城出了事,死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斷氣之後自己扯斷了塵緣線,飄在外頭怨氣越來越大,鬧得整條街人心惶惶。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麽放不下,竟會自己扯斷塵緣線——那對于鬼魂來說是很疼很疼的,據說比生孩子還要疼上十倍。

提魂使的差事一般并不複雜,有人死不瞑目地府自有感應,會提前通知提魂使去守着,省得日後惹出事端,就像羅老太太死時,莫望就收到了消息按時趕過去。只不過大約是人手不足,總有些魂魄等不到提魂使來就已經離體在外作亂,但那也多半未斷塵緣,順着屍體腳上的線去捉,總能找到。似這等自己把塵緣線生生扯斷的,莫望也是頭一次遇到。

“我師父曾說他遇到過一個這樣的,那人是個娘娘,死得早,想奪別人的身子繼續當娘娘,為了怕鬼差找到才扯斷的線。結果下手太狠,鬼胎都扯掉一半,神識都扯沒了,見到漂亮女子就要拖過來殺。”莫望唏噓道。

任平生打了個寒顫,趕緊又朝着莫望走近了兩步。這條街在豬市壩旁邊,臭氣熏天,一半住的都是豬販子和屠夫,死的這個畢強也是,祖上三代都幹屠夫的營生。

不過此人不像一般屠夫高壯,反而又矮又瘦,婆娘在他死前幾天就不見了,家裏就剩一個五歲的女兒,因着這幾天鬧鬼,也沒有鄰人有空過來看看,就那麽躺在床上,女兒還日日睡在床邊腳踏,幸好天冷被子又薄,雖停了幾天,屍臭倒不是十分明顯。

他二人進門的時候,小女孩子還坐在腳踏上玩父親的鞋子,地上扔着一塊啃了幾口的白菜幫子,不知她從哪裏撿來的。竈房就搭在院子裏,任平生進去看了看,裏頭賣剩的一個豬頭已有些腐臭了,缸裏只有幾把米,好在屠夫家豬油倒是不缺。他嘆息一聲,趁着莫望四處查看的功夫,先讓小女孩子昏睡了,才點火燒水,用豬油給她拌了一碗熱飯。

對此莫望很是嫌棄:“你這菩薩心腸什麽時候才能改改?”

任平生不屑道:“改不了,我那便宜師父剛管了花魁的閑事呢。”

莫望理虧,恨恨閉了嘴。兩人默默守着小女孩子吃完了飯,屋裏裏外查了一遍。畢屠夫家裏房子還算寬敞,可顯見得并不寬裕,幾間房裏連木床櫃箱也沒得擺,一家三口就擠在那一間正房中,僅剩的幾件衣裳被褥俱是灰撲撲補丁摞着補丁,叫花看了都嫌棄,更別提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了。

莫望四處翻了翻,失望道:“莫不成真是他娘子卷了財物跑了?”

屋裏再找不出什麽別的線索,莫望在小女孩子頭上拍了兩下,見她眼神一愣,張開嘴開始大哭,便隐了身法飛上院牆,直等到隔壁有人聽見哭聲過來看,才帶着任平生離了畢屠夫家。

死了人的消息傳得最快,隔壁前來查看的那戶鄧姓人家很快就嚷得整條街都圍了過來,幾個壯年的幫着擡了屍體。莫望打發任平生鑽進院外看熱鬧的人群中,這會兒衆人唏噓感嘆七嘴八舌,最好打聽消息。果不其然,任平生左一耳朵右一耳朵,時不時再套兩句話,很快便把畢屠夫生前的情況打聽得七七八八。

據衆鄰人的說法,畢強這個人生來膽小,脾性也老實——“給他一碗肉端着,不說吃硬是不得喝口湯”。他爹在的時候家裏還算殷實,看他一副拿不動殺豬刀的慫樣,動過送去讀書的念頭,可惜一個屠夫家的兒子,塾裏先生不願收,只好逼着學了祖傳的手藝。

後來老畢屠夫得了急症——“殺豬沾血的,罪孽大,好多屠夫都死得早”,剛給畢強娶了親就走了。畢強學藝不精,人又木讷,營生做不下去,沒兩年就把他爹掙下來的家當典賣了大半。

他老婆叫吳春枝,先頭還好,後來家裏越窮脾氣就越大,鎮日在豬市壩打雞罵狗,莫說畢強了,兇得比多少真屠夫都更像個殺豬的,生的女兒也懶得教養,有爹有媽的叫活像個小叫花。前陣子不知怎的不見人了,畢強拖着女兒下半城裏找了幾圈也不見人影。

這幾天到處鬧鬼,都沒人想起悶聲不響的畢強來,誰知竟已經死在屋頭——“說不得就是他死不瞑目在鬧!”

畢強家剛好是在一處崖下,任平生此刻正蹲在那崖邊,望着下邊看熱鬧的人群發愁:“從哪裏找起啊!”

莫望也沒什麽頭緒,她原本想畢強這麽逃了多半是要去找吳春枝的,可吳春枝也真是消失得無影無蹤,娘家那頭都沒人見過她。唯一的線索只有這幾日鬧鬼的傳聞,不光是在豬市壩這條偏街,下半城的張幺娘酒樓、碼頭附近的老陸茶館,還有其他好幾處地方,都有人說是看見了鬼,說得有鼻子有眼,吓病了躺床上的就有三個,可彼此之間也沒多大的關聯。

兩人對蹲着嘆了半天氣,只好等到夜裏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鬧鬼。莫望心眼比任平生多些,沒守在豬市壩,反而帶着任平生去了那幾個被吓病的人家中。除了老陸茶館裏那個吓暈的茶客住在上半城邊上,其餘兩家都在下半城,隔得不算遠,莫望自己看着這兩家,讓任平生去了上半城盯着。

可是等了一晚上,什麽事也沒發生。畢屠夫家靈堂已經搭起來了,由豬市壩裏一個老屠夫做主張羅,搭了兩根竹竿,一戶湊半塊麻布,好歹紮了幾朵白花出來,也給畢屠夫的女兒戴上了孝。

棺材這種貴重物就別想了,屍身就裹着畢屠夫家裏找出來的涼席,紮了幾根麻繩,天一亮就要擡到三頭崗埋了。那是顧相城的亂墳堆,因着有棵三岔頭的老樹得了這名字,下半城的窮苦人,不知多少都葬在了那,黃土底下棺材摞着棺材,随便一鋤頭下去都挖得出骨頭來,因此又有人管那片地方叫“棺山”。

任平生帶着一身露水回到此地的時候,那個張羅事的老屠夫的兒子正往一塊竹板上寫靈位,畢強的女兒蹲在一旁,諸事不知,還跟着拿竹篾在地上寫寫畫畫。兩人一直等到畢強在三門崗入了土,也沒再見到什麽動靜,要不是屍體腳踝上還留着活人看不見的、硬扯塵緣線留下的傷痕,莫望都要懷疑這人根本沒有逃走了。

一夜白忙活不說,一進棺門巷兜頭又是一個破包袱,徹底點燃了莫望的怒火,塗有地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莫望一把拽過那個包袱扔出巷子,人卻站在巷子口的陰影中,一掌将它劈燃了。

火一燃起來,幾個身手靈活的男子便不知從何處鑽出來,利落地踩滅了火種,帶着東西回去複命。莫望還是生氣得很,拍着王大鏟家的飯桌将秦樓月和那位大人物都大大罵了一通,什麽“得寸進尺小人”“死纏爛打不要臉”“老的小的果然都不是東西”,罵得塗有地都不敢出來蹦了,龜縮在櫃臺後面,還叫王大鏟堵了耳朵眼,嫌他“小孩子家不要聽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