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22 章 算血債

第22章 算血債

查出她是貞鳳的後人時,老皇帝下意識就下了殺令,就像過去那麽多年,每每聽到與貞鳳有關的人時一般的反應。

傳令的人都走到門口了,他才突然叫停,想起那個姓莫的神秘女子,想起什麽人才敢與貞鳳的後人有牽扯,才敢對她有慈悲。

他不是個篤信神鬼的皇帝,甚至也談不上眷戀權位,這輩子把該讨的債讨完了,也就罷了。前些年病成那樣,都沒想過求仙長生,一是因他要做的事已完成,二是他本就不信怪力亂神,長生不死。

卻在弄明白秦樓月身份之後,突然福至心靈。神也好,鬼也好,一定是莫望還在這人世間。

不會再有其他人。哪怕是莫望的後人,也不可能冒着色迷心竅的權貴都不敢冒的風險,去救這樣一個背着罪籍、事涉謀逆的花魁。

只能是莫望本人,只有她有這個膽氣,也只有她,不知生錯了哪根心腸,總是會對敵人的親友手下留情。

老皇帝幾乎不用想就知道,不知以何種形式留在人間的莫望,在看到流落花樓的秦樓月時,一定在心裏暗暗自責,覺得稚子無辜,一切皆是因她而起。

留着這個人,莫望就一定會露面。

他不常跟莫望玩弄心術,但只要心念動起來,就多半不會輸。

事實也果然如此,莫望來了,如他所料,還在人世,也如他所料,不知困于什麽,不敢直接把人帶走。

“我要帶走她,自是輕而易舉。”莫望指着突然被松了綁的秦樓月,不顧那位中年侍衛陡然警覺起來的臉色,繼續對老皇帝道:“但她好歹是個活人,總不能我弄走了,以後叫她跟我一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們兩個把話說開,你了了執念,放她一條陽間生路,也算不虧,如何?”

老皇帝似笑非笑,半晌才道:“如璜,你不是個做生意的料,這筆買賣,談得太沒誠意。”

“我不是如璜。”聽到這個名字,莫望本能的煩躁,“你別再這樣叫我,我是莫望,生下來的時候就叫莫望,死了以後,也只是莫望。”

老皇帝一時有些語塞,莫望擺擺手略過這一茬,又拉回正題:“你待如何?且直說罷。”

腥風血雨争鬥多年,老皇帝一直是個目标明确的人,從不做多餘的事。唯有此時,莫望問他到底要做什麽,他卻有片刻恍惚起來。

要做什麽?他綁了秦樓月,是要見莫望。如今見到了,然後呢?

好在這迷茫并沒有持續多久,老皇帝很快調整神态,堅定道:“我留她一命,予她自由,你跟我走。”

仿佛聽了個笑話,莫望不可思議道:“大皇兄,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我雖然不忍心看她去死,但也沒善良到要拿自己去換她的地步。”

說到底,秦樓月的命是她高祖母和眼前這位高舅公定下的,莫望只是一條無可選擇的導火索,救她這一回,也算贖完自己的罪了。

“說真的,你也沒多少時日了,叫我跟你走,怎麽,想要我這個做慣了鬼的幫你指指路?”

一而再地咒老皇帝不久于人世,那位中年侍衛終是按捺不住,刀都拔出一截,喝道:“大膽!”

“退下!”老皇帝頭也沒回,莫望這些話聽着的确刺耳,向來沒人敢在他面前說過。但他七十多歲的人了,又經過多年病痛,其實心裏早就清楚,如今突然地好轉,有力氣下地遠游,多半是命不久矣,所以才不顧太醫勸阻,執意來了顧相城。

老皇帝固執道:“哪怕我還剩一天,一個時辰,我也要你跟我走。”

莫望耐心告罄,再不掩飾心內的煩躁與嘲諷:“你是對我有什麽深情厚義,什麽再造之恩,以至于我死了還要回人間給你送終?”

老皇帝嘴唇顫抖,莫望已經站了起來,一揮手,任平生聽話地放開了架着秦樓月的手,任她雙腿發軟,一下栽倒在地。

“大皇兄,當年你教我認過字,給我帶過肉吃,少年苦悶,也算一場安慰。後來你要權要位,把我當個物件一般送去北林,沒幾年,又殺我夫家,戮我孩兒,我們之間真算起來,還是你欠我多一些。”

“至于你幹的那些事,振興顧相城,建得意山莊,是當年你答應的不錯,但我一個死人,本也享受不了你的恩賞了。”話到此處,莫望神色也冷起來,“與我一同做鬼的,有個廚子,叫王大鏟。”

任平生一愣,不知她為何提起王大鏟來。只聽莫望繼續冷冷道:“當年你初到顧相城,急着立威,尋什麽菜鹹的破爛借口,害了人家廚子一條性命。還有你扶持的下家,鄉野土紳,你以為好拿捏,可知他們得了金陵貴人的勢,轉頭都在顧相城裏做了多少仗勢欺人、強取豪奪的污糟事?”

任平生想起了塗有地,心中一聲嘆息,原來莫望對他們的好,與她照管秦樓月多年一樣,都是因為前塵往事之故。

“什麽拿貞鳳全族祭我,拿顧相城祭我,莫要再拿這些話哄我,也莫再哄你自己。”莫望是真來了氣,“你若是還有力氣,不妨別帶這些狗腿子,屈尊去顧相城裏轉轉看,看你引以為傲的上半城有多藏污納垢,看看你扶持起來的那些得用的家族,有多少人皮獸心,再看看下半城裏做活的百姓,是不是真如你當年承諾,安居樂業,勞有所得。”

一番話毫不留情,說得老皇帝面白如紙。他身居高位多年,哪怕當年還是不受寵的皇子的時候,也從未有人這麽當面揭過他的臉皮。他自以為的贖罪,他引以為傲的顧相政績,原來看在莫望眼中,盡是披着官袍的一筆筆血債。

“今日我把話說明白,秦樓月今日這一遭是我之過,以為那點舊物能讓你擡手救人。如今既鬧成這樣,那就用你欠我的那句對不起,換她一條生路吧。”

“你若肯答應,此後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你安心上路,保證絕無我的報應。你若不肯,”莫望看了秦樓月一眼,“她的命債,我多背一條就是。”

說完,徑直走出大門,老皇帝沒有發話,竟無人敢攔。

那番話聽在老皇帝心中作何感想,任平生無從得知,但他知道,莫望費了這半天口舌,如今一拍屁股走了,一是身上有傷動不得手,二是她那個爆竹性子很有自覺,再拉扯下去,驚動鬼差是跑不脫了。

說到這點也是頗為神奇,此前任平生以為莫望的大脾氣是閨閣裏萬千寵愛養出來的,如今将她的身世聽了個大概,那般處境,不謹小慎微都活不下來,怎麽還會養成這樣的暴脾氣?

也有一種可能,生前太過壓抑,死後便随意放縱,就像任平生自己,生前人人喊打的小乞丐,死了之後最高興的事,就是什麽高門大戶、酒樓賭坊,都可以随便進了。

眼見莫望已經踏出門檻,任平生忙把跑遠的思緒拉回來。至于委頓在地的秦樓月,任平生情緒複雜,又有些可憐,又有些怨她自作自受,最後注了些續命的力氣給她,便也跟着莫望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