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23 章 改命咒

第23章 改命咒

再見到王大鏟和塗有地,任平生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他們倆一直等在槐樹院中,雖說塗有地天生是個好奇心重愛看熱鬧的性子,此時守在此處,也必是擔心莫望的安危。

畢竟無論做人還是做鬼,誰也沒跟皇帝打過交道,誰也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見莫望師徒倆全手全腳地回來,廚子和瘸子都明顯松了一口氣。王大鏟自覺準備茶水去了,塗有地則立刻活蹦亂跳,怕莫望敲他腦殼,就纏着任平生問東問西。

任平生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與莫望的淵源,略一思量,也不主動提起,就簡單說了幾句,老皇帝不放人,秦樓月的命暫時保住。

等把他們兩個打發走了,任平生看着四仰八叉躺在槐樹下的莫望,躊躇半天,正要上前,卻聽有人錘了兩下門,不等屋裏有人答應,老鐵就邁着兩條鋼硬的大腿進了院門。

莫望懶懶地睜開眼,瞥見是老鐵,又無趣地閉上了。老鐵也不生氣,他是來找任平生的,腰間抽出一個細長的包袱,粗聲粗氣對任平生吼道:“小鬼,你這東西我都打好幾天了也不見來取,跟你師父學的都是賴賬的本事啊!”

院子本就不大,老鐵和任平生站得都離躺椅不遠,這話說完,莫望閉着眼一腳踢過去,不偏不倚,踹得老鐵膝蓋一彎。正要罵人,任平生忙拍拍腦袋拉住老鐵:“這幾天忙忘了,我這就結賬。”

說着,兩步跑到莫望那只放寶貝的大箱子裏,掏了半天才找到一條保存好的左臂。莫望那些荷包都有些神通,多大的胳膊腿都能裝得進去,任平生有回閑來無事翻看,竟還見過一顆完整的、栩栩如生的人頭。

老鐵收了荷包,也不打開檢查,包袱往任平生手裏一塞,便哼着小曲往黃寡婦那頭去了。莫望皺眉罵道:“難聽死了,任平生,關門!”

剛跨過門檻的老鐵扭頭就要罵,任平生眼疾手快把門關上了。莫望對老鐵拿來的東西全無興趣,任平生自己打開包袱,是一把樣式奇怪的刀,比彎刀窄而輕,又比普通匕首寬和長。能剁能割,鋒利輕巧,日頭下一照亮閃閃的。

莫望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也不知是累的還是煩的,任平生只好拿着刀朝她走過去,沒成想剛近身,莫望唰地就睜眼瞪着他:“長本事了,還想弑師啊?”

任平生白眼一翻,連着包袱把刀扔到莫望肚皮上:“不識好人心,給你做的!”

莫望莫名其妙坐起來,拿起那把刀。一握在手裏,頓時眼前一亮。她是棺門巷裏出了名的費刀大王,老鐵那手藝本來不錯,可不管怎麽打的刀,莫望總是用不上幾天就壞,不是卷刃就是脫把,每每壞了刀,就要跟老鐵吵上一大架。用刀的嫌做刀的技術太差,做刀的嫌用刀的暴殄天物。

可這把刀握着感覺完全不同,莫望橫砍豎剁,左刺又挑,俱是十分順手。當即便露出笑臉,快活道:“這刀好,老鐵手藝大有精進啊,看來黃寡婦給他滋潤不少。”

任平生有點氣:“老鐵懂個屁,圖紙都是老子畫的。”

這下莫望是真驚訝了:“你還懂這個?”

任平生別過臉,不太情願地開口:“我那個爹,以前就是打鐵的。”

莫望回憶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麽回事,不過那位鐵匠幹活的時候實在太少,村裏有人要修個鋤頭,都很少有人想得起他來。沒想到跟着那樣的爹,任平生還能偷學到這點能用的本事。

“怎麽想起來給為師弄把刀?”莫望拿着刀愛不釋手,傷都不疼了一般,臉上笑嘻嘻的。

“你以前那個刀不是老不好用嗎,那種彎刀,不适合你用力的方式。”任平生有點不好意思。

莫望看着他一臉害羞的樣子直笑,笑得任平生要發火了,才轉移話題:“那刀是以前我師父用的,他一直拿彎刀教我,後來他走了,我也沒想起來換個樣式。還是愛徒貼心啊!”

任平生拍開她又伸過來摸腦袋的爪子, 想想還是問出了口:“莫望,你幫的人,是不是都是跟你有關系的?”

秦樓月是,王大鏟是,塗有地大概也是。跟莫望相熟的不管活人還是死人,都有許多緣故糾纏。除了這些人之外,她好像對誰都很冷漠。

好比豬市壩的孤女萍萍,連任平生這樣的混子都于心不忍,莫望卻從始至終都沒有插手管過她的命運。

“有關系嗎?”莫望還在把玩寶刀,不太在意,“也沒多大關系。”

這話模棱兩可,并不能回答任平生心中的疑問。他咬咬牙,索性直言道:“不論後來如何,至少你最初對他們好,都是有原因的。”

莫望眼睛一瞪:“我哪裏對他們好了?”

任平生沒讓她帶偏,直視着莫望的眼睛,自顧自追問:“你救我出輪回,到底是為什麽?”

看顧秦樓月,是憐憫稚子受難;照顧王大鏟,是因為他多少是被那些舊諾牽連。那麽任平生呢,莫望對他好的原因,又是什麽?

莫望緩緩放下刀,拿旁邊的布小心包好,這才嘆口氣看向她這個不太聽話的徒弟:“你真要聽?”

不等任平生點頭,她就自言自語:“也罷,瞞着你也沒什麽意思。你的娘親,落得那般下場,是我的過錯。”

任平生愣住了。他娘是被他爹賣給人伢子之後,半路跳河死的,人伢子嫌晦氣,還沖進家裏把賣身錢搶回去了,可惜已被他爹賭掉一大半。這事他記得清清楚楚,不知緣何會與莫望有關聯。

莫望有些不忍,別開眼緩緩道:“你還記不記得,我與秦樓月說過,我不屬于人間,管活人的事是有違天道,一旦管了,就會有代價。”

任平生木木地點頭,他記得,插手凡間事,提魂使是要被捉回地府受刑的。

莫望知道他在想什麽,搖搖頭:“不是我會挨打的代價。管的人有代價,被管的人,也有代價。”

“一世落魄,或是纏綿病榻,或是家毀人亡,你可賭得起?”任平生想起來,莫望這麽問過秦樓月。

只聽莫望繼續道:“你娘親是個苦命人,但她其實應該死在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任平生出生的那一年。

他娘是在稻田裏生的孩子。收稻子的時候,秋老虎頂頭咆哮,顧相城到處都熱得活不下去。任家就那麽一點田地,種着幾株幹癟萎靡的稻子。夫君只管喝酒賭錢,娘家兄弟就隔着兩個小山坡,卻也不可能來人幫她,一個大着肚子的孕婦,只好自己下地,好歹收了稻子,能吃上一頓白米飯。

天不垂憐,她七個月的身子,本以為還有些時候才會生,卻在炎熱、虛弱和勞累的磋磨下,倒在了還沒收完的稻田裏。

太熱了,四周的田地早就收得差不多了,也沒有鄰人在,産婦鮮血染紅了稻杆,卻連大聲喊救命也沒有力氣。

是莫望路過。師父指派她去隔壁村裏給一個失了清白自盡的姑娘提魂,她幹完活回城,就見到了那個命懸一線的孕婦。

師父也教過她,只走鬼差路,莫管人間事。她咬咬牙想走,但那個孕婦或許是因為半只腳踏進了黃泉路,竟穿過陰陽,看見了隐着身法的莫望。

她一邊流着血,一邊流着汗和淚,聲音嘶啞地求她:“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莫望動了手,孩子順利出生,孕婦撿回一條命來,在稻田裏躺了半晌,被孩子的哭聲驚醒,抖着腿駝着腰,把孩子和稻子都拖回了家裏。

“她本該死在那時候,十幾歲的年紀,也就只需要苦那十幾年,然後去賭一賭下輩子是什麽章法。”莫望的聲音聽着很平靜,“可我改了她的命,讓她活了下來。”

這不該得的十年,她付出了比前半輩子都多的代價。夫君變本加厲,吃喝嫖賭,非打即罵,還不止一次領人回來,拿她換錢花。原本還算可憐她、照應她的鄰居,都開始疏遠冷落她,給她白眼,說她閑話。連帶着早産的兒子也像染了她身上命苦的瘟疫一般,多病多災,出門不是被推進水田裏,就是挨了一身的打。哪怕她去種地,在人人都得了好收成的豐年裏,她也永遠只能收回來一把米。

“每天都以為自己已經夠苦了,不能再苦了,第二天醒來就會發現,還會更苦。”莫望低下頭,“這都是因為,我改了她的命,強留她在人間多活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