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36 章 何不悔

第36章 何不悔

萬老爹把一腔揚名立萬的壯志都傾倒在了覃補拙身上,給他上課,給他穿衣吃飯。家底本就不厚,書本筆墨又有哪一樣不貴的,萬老爹還非要學着城裏的正經學生,給覃補拙做四季長衫,如此一來,自家花用便捉襟見肘。

他娶的那個寡婦媳婦本就怯懦,不敢多說什麽,眼看着自己親生的閨女都要省出糧食來供覃補拙,只敢夜裏偷偷抱着孩子哭。

可萬家春卻不明白娘有什麽好哭的,她跟萬老爹一樣,都很喜歡覃補拙。覃補拙對她也好,爹不喜歡她是個女兒家,覃補拙卻時常安慰,有時念完了書,還幫她挑水砍柴,家裏給萬老爹和覃補拙做的肉菜,覃補拙也時常悄悄藏兩塊,塞給萬家春吃。

為了他能做秀才郎,少穿兩件衣裳,少吃一碗飯,算得了什麽?更何況,等把覃補拙的功名供出來了,萬家春就是官家娘子了。

如此教到了十六歲,覃補拙才終于考回來一個童生資格。這其實不算什麽功名,但仍舊轟動了沒有讀書人的寒嶺。萬老爹高興得手舞足蹈,自覺大業在望,可好夢沒做幾日便煙消雲散。因他要供覃補拙讀書考試,家裏早就被掏空了,還借了不少債。聽說他學生考了童生,要債的上門來催,萬老爹耀武揚威把人逼急了,吵起來,一時太過激動,中風癱了。

他的寡婦娘子沒什麽本事,萬家還有幾戶族親,見老頭子不行了,看上他們家的地契,吆喝着上門要把一家三口趕出去。鎮日吵鬧,萬老爹沒挨住去了,寡婦娘子第二回做了寡婦,走投無路,竟也扔下女兒上了吊。

萬家春那時候十五歲,披麻戴孝跑去找覃補拙。覃補拙流着眼淚跟她說,眼下老師沒了,他家也沒有錢供他繼續讀書,恐怕再也沒法子叫萬家春做秀才娘子了。

家裏房子已經被族人占走,無處可去的萬家春,再被覃補拙傷心難抑的樣子一激,竟跑進顧相城,自己将自己賣了。

第一筆賣身的銀子,就托人送給了覃補拙,指望着他繼續去考秀才,将來出人頭地,好贖她出去。

誰知覃補拙一聽說她賣身進了青樓,銀子雖也捏着鼻子收了,卻再不肯給她只言片語。萬家春哭了好幾場,可又一想,她爹也說過,讀書人名聲最要緊,她如今這個樣子,只會拖累覃補拙的前程。于是竟再也不說什麽,只一心攢錢,無論如何,把自己錘進泥地裏,也要讓覃補拙過上光明的好日子。

這些年來,萬家春的銀錢一筆一筆往寒嶺送,她也聽說了,覃補拙好幾年沒考上,也沒有學堂肯收他這麽個沒錢沒勢的學生,後來寒嶺也沒人奉承他了,家裏原指望他有了功名娶貴女,一下子落了空,只匆匆忙忙娶了江那頭一個農戶的女兒,聽說身體不好,快二十了才終于嫁出去。

萬家春只覺得那女子配不上覃補拙,愈發努力攢銀子,想着等覃補拙高中,就有更好的女子來配她的覃哥哥。

從她少年賣身,到如今死後才終于又見到了她的覃哥哥。可這些年,覃補拙功名沒考上,又少了奉承,一會兒自憐是空谷白駒,一會兒又覺得天下人都對他不起,渾身都是戾氣。一天到晚雖然還以讀書人自居,事實上早就不讀書了,成日只知道打老婆罵鄰人,連少年時候還算清俊的模樣也不複存在。

萬家春心痛極了,全算成了那個骷髅娘子的賬。

“我還道只是粗陋窮酸,呸,沒成想還是個心狠手辣的毒婦!”萬家春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把覃補拙的娘子抓過來咬上一口。

莫望啧啧稱奇,扭頭跟任平生嘆道:“這覃補拙祖墳上冒了哪股青煙啊?也太好命了,姓萬的一家都對他這麽死心塌地。”

任平生聽得惡心:“什麽好命,他也就好命在是個男人。”

是個男人,所以只生了女兒的萬老爹一心要培養他,所以不受寵愛的萬家春一心把他當頂梁柱,被老爹洗腦久了,自己都覺得覃補拙高出她一等,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就連龍兒家,也是因為他是個男人,所以要把女兒嫁給他,自己賣了房子出去找活路,還要分一半錢財來托孤。

其實龍兒姐姐不嫁人,就活不了了嗎?龍兒不托付給一個成年男人,找不到心善的嬢嬢婆婆願意幫他煮飯洗衣嗎?

都不見得,只不過是所有人都這麽想習慣了,都覺得女人孩子老人,就是要靠個男人。哪怕人家老的小的自己過出來了,還要說無數的閑話,咒他們沒有男人,早晚要出事。

任平生又想起了自己的爹娘。若不是女人非要有個男人,才算在世人眼裏做了“人”,他娘也不至于有後來那些苦難。若不是這世道從不肯叫女子休夫,他娘後來過成那樣,也不至于只能咬着牙捱着。

真為了情愛就罷了,可實在太多女人,一生都不知情愛是什麽滋味,她們出嫁,只是因為所有人都說必須要找個男人而已。

就連萬家春這樣的,任平生都在心裏懷疑,她究竟是如何愛上覃補拙的呢?是因為覃補拙填補了親生父親的不看重,還是因為覃補拙當年真的驚才絕豔,溫柔招人?

一步接一步,每一步都離不得男人,也因為有了那個男人,每一步都只好踏着自己的血淚骨肉往前走。

走到最後,誰也算不明白是與非,誰也說不清誰是罪魁禍首,于是稀裏糊塗的,就只能哭一句自己命苦。

這番話一說,莫望也笑不太出來。她是個女子,不管真正出身如何,好歹是宮裏長大的,活着的時候有俸祿有封地,不也過得像個物件麽,被她的“爹”送給老頭子求和,被她的青梅竹馬拿去換似錦前程。

偌大的人世間,還真比不上黃泉地府。活人太多三六九等,太多閑言碎語,太多破事爛事本沒有道理,只因時間久了、做的人多了,就成了颠撲不破的“真理”。

人間事看得太多,莫望時常慶幸自己下黃泉下得夠早,吃的苦頭還算是少的。至少在地府,還有個女閻王在,還能一巴掌把皇帝拍跪下。

師徒倆各懷心事,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再看地上還癡戀着覃補拙的萬家春,都不知是該算可憐還是可恨。

平心而論,萬家春真不是什麽壞人。所以才會有端給任平生的那碗熱稀飯,所以她那麽恨骷髅娘子,也只是打翻人家的毒酒,沒有要人性命。

她要是有壞人的腦筋,也不至于對覃補拙掏心掏肺這麽多年。

可越是這般愚蠢的深情和良善,越是叫人心情煩悶,如同吞了只剛從屎堆上拈起來的蒼蠅。

莫望托着下巴琢磨了一會兒,拍板道:“既然你執迷不悔,那我就做一回好人,叫你們見上一面罷。”

是見面,也就是說,覃補拙也能看見她,也能跟她說話。

萬家春一聽,慌忙摸着臉,又打量起自己一身裝扮。十幾年光陰如刀,她早已不是當初的少女模樣,在春深處裏的那些日日夜夜,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來來去去練了一身假笑的本事,臉頰都笑得削尖下去,身子也早就被掏空,只徒留了一副還算窈窕的空殼子。

任平生忍不住罵她:“覃補拙都醜成那個德行了,你還怕他敢嫌棄你的模樣?”

萬家春沒有理會,仍是仔仔細細掖着裙角,理好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