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白眼郎
瓜娃子龍兒死的時候,莫望帶着任平生也來了寒嶺,只不過還沒進他們家的門,就見龍兒的姐姐抱着他的屍體往三頭崗去了。聽旁邊人議論,是那姐夫見死了人,又仗着岳父母生死不知,沒人奈何他,就嫌棄地讓妻子趕緊把屍體丢出去。
從斷氣到出門,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功夫。
這回因為萬家春,師徒兩個倒是第一次看見了覃補拙長什麽樣子。
“好皺巴的一張臉!”莫望驚嘆道。
任平生也啧啧稱奇,說來覃補拙也不過三十來歲,額頭上竟已經刻了個亖字紋,大概是長年發脾氣瞪眼睛導致的。再加上一張臉又是腫脹又是坎坷,擠出嘴邊兩道深溝,看得莫望直手癢,恨不得找個熨鬥把他的臉好好抻平。
萬家春好歹是見過世面的,怎會與這樣一個拿不上臺面的男人有牽扯
若按照井口孩童所說,萬家春就是當年覃補拙老師家的女兒,那覃補拙毀了婚,又叫萬家春一個人落進春深處那種地方,他們兩個之間,怎麽算也該有點深仇大恨才對啊。
此時,昏黃日光終于散盡,覃補拙家還算寬裕,堂屋裏竟點起一盞小油燈。那覃補拙就站在油燈前頭,叉着腰,沖外頭竈房大呼小叫:“死婆娘,弄個宵夜要恁半天,白費老子燈油錢!”
可竈房裏根本沒點燈,只有竈膛裏的柴火映出一個瘦長的影子,轱辘轱辘轉着,不一會兒,就急急地把幾只飯碗端了出來。
那是龍兒的姐姐,眉目有些相似,只是太瘦了。龍兒死時雖然骨瘦如柴,但小孩子,只要有口吃的,臉頰總有些鼓的。他這姐姐卻一點人樣都沒有,行走起來,就是一具繃了人皮的骷髅。
覃補拙家裏算有些餘錢,若非如此,龍兒的爹娘也不會把幼子托付到女婿家裏來。聽井邊那些孩子說,村裏人都覺得他家錢來得不幹淨。當初覃家窮得都要當褲子,要不是覃補拙那個老師救濟點,早就餓死了。後來不知怎地,覃補拙死了老師,死了爹娘,突然就有錢了,買了地,還修了兩間房。
任平生抱着胳膊打量眼前這兩間瓦房,這大概就是萬家春頭幾回送來的銀子了。
覃補拙又在飯桌前罵:“莫以為你煮一碗肉,你就配吃一口!死婆娘,有你碗米湯你就該拜菩薩。”
桌上只一碗鹹菜回鍋肉,沒有旁的菜了。骷髅娘子期期艾艾:“我是見你要喝酒,才把這塊肉煮了。你吃,我,我喝米湯。”
端起那碗米湯之前,她還先乖覺地給覃補拙斟了一杯酒。覃補拙端着正要喝,一陣陰風驟起,生生将那杯酒吹翻在地,刺啦一聲,冒出滲人的白沫子。
骷髅娘子臉色慘白,覃補拙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便是勃然大怒,抄起門邊的掃帚棍子,狠狠抽在了那女人身上。
他嘴裏不幹不淨,不過罵的什麽,莫望和任平生都沒注意聽了。那陣陰風顯然是有鬼作祟,不是萬家春又是誰?師徒倆忙追出去,直跑到那口井邊才套住了萬家春的魂魄。這會兒天黑盡了,井邊的孩子都已被家裏大人喊了回去,十分清淨。
萬家春嘴唇烏紫,臉色比一般的鬼還要蒼白,應是生前那場急病所致。此刻被術法摁在地上動彈不得,掙紮了半天才擡起頭來,見到任平生卻是一愣:“是你?”
任平生曲了一條腿蹲在她面前,應了聲:“萬媽媽。”
“你抓我做什麽!”萬家春又掙紮起來,“那狗又不是我放的!誰讓你不長眼睛,偷口吃的還偏要撞在羅不盡來的時候!”
原來她也認得任平生,即便這麽多年,見過幾回,都從沒拿正眼看過他。
任平生解釋道:“我如今做了鬼差,來送你上路的。”
“上路?”萬家春獰笑一聲,“我不上路!我的銀子還沒送到!我不上路!”
“啧,”莫望背着手搖頭,“送給那個覃補拙?什麽東西,也值當你為他做了怨鬼。”
“你懂什麽!”萬家春哭起來,“他,他原是很好的!都是那個賤丫頭,不會伺候,把我好好的覃哥哥蹉跎成如今這般模樣!她還想毒死覃哥哥!那個毒婦!你們不是鬼差嗎,快去抓了她,叫她下地獄去!”
莫望都忍不住要拍掌了,饒是她見多了魑魅魍魉,也很少遇到萬家春這麽瘋魔的癡女娘。她冷笑兩聲,又問道:“難不成你不曉得,你那個覃哥哥,打死了自己才八歲的小舅子啊。做姐姐的要給弟弟報仇,有什麽不應當?”
萬家春倒真不知道這個,乍一聽有幾分驚愕。可她多年執念,在腦子裏把那個人翻來覆去的想着念着,越想就越是完美無缺,如何容得下別人說這些,遂破口大罵:“胡說八道!他豈是那樣心狠手辣的人。別說不可能是他,就算真打死了,一定也是那孩子有問題!你看他姐姐,不就是個毒婦,弟弟又能好到哪裏去不成!”
“我真想掰開你的腦子好生瞧瞧,”莫望實在生氣,拿拳背狠狠在萬家春頭頂敲了兩下,“是長錯了哪根筋啊?還是覃補拙早年給你喂過什麽迷魂湯?”
任平生也不想再聽她一味罵龍兒姐弟倆,便換了個話題:“萬媽媽,你跟我們說說,覃補拙跟你到底是什麽關系?”
莫望瞥任平生一眼,補充道:“好好說,說清楚了,說不定還能讓你再見他一面。”
這是廢話,就看萬家春這副癡傻模樣,不讓她見覃補拙,是不可能心甘情願上路的。讓她說說過去的事,一是為了對症下藥,另外嘛,純粹是師徒倆都好奇,到底覃補拙有什麽了不得的好處,把萬家春迷得如此七葷八素。
不過唬萬家春是夠用了,她實在掙不脫,心知這兩人不好對付,又想着再見情郎,盤腿一坐,還真幽幽怨怨地開口了。
她果然是覃補拙那個老師的女兒。她爹說叫老師,其實什麽功名都沒有,連童生都不是,只是小時候在大戶人家裏做小厮,陪着那家少爺混了幾年學堂。後來年紀大了才放出府來回了寒嶺,娶了個寡婦,生了萬家春。
覃補拙家裏跟萬家隔得不遠,兩個孩子便也常常見面。萬老爹當年頗有些心高氣傲,想着自己好歹也算進過學堂,比寒嶺這些種地的高貴多了,卻因為奴身在府裏蹉跎到老,如今出來,錢也沒攢下多少,年紀也耗大了,好不容易生個孩子養老,還是個女兒,十分郁郁。
覃補拙正撞在他眼前,這孩子家裏窮,卻特別會看眼色,随時把萬老爹捧得高高的,哄得萬老爹待他比待自己親女兒還好,後來更是撸起袖子,買了筆墨紙硯,勢要教出個秀才郎來。
連“覃補拙”這個名字,都是萬老爹給他取的,他本名就叫個覃福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