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成陰親
覃家堂屋的燈早就熄了,龍兒的姐姐還躺在地上,那壺毒酒全打翻了,略有些幹涸的白沫子就靠在她那張枯瘦的臉旁邊。
莫望看了一眼,沖任平生說道:“沒喝下去。”
任平生心中有氣,只怕不是那覃補拙不舍得毒死她,而是暴怒中把酒砸了,沒想起來這一茬。
她還有些呼吸,莫望多看了她兩眼,不知在想些什麽,沒再說話便往裏走了。任平生捏着拳頭,吸一口氣,也邁着步子跨了過去。
覃補拙發了一通脾氣,許是廢了些力,已懶懶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任平生把囿靈燈放在床頭,便抱着胳膊站在了床架的陰影中,一副丁點不想沾到覃補拙的樣子。莫望拿手指點了點他,只好自己上前,施法叫覃補拙猛然驚醒。
真的是驚醒,一下子坐起來半個身子,甫一睜開眼,就見有個穿着薄衫的娘子坐在他床邊。屋裏只有囿靈燈那點昏昏暗暗的微光,倒是方便了萬家春,不太看得出來她不正常的臉色。
覃補拙沒反應過來,瞪着一雙死魚眼上下看了幾遍,才喊出來:“你,你是春娘?”
萬家春的淚水頓時如雨落,就因為覃哥哥還認得出自己。任平生煩躁得很,莫望警告似的拍了他一巴掌。
“覃哥哥,我,是我,是我呀!”萬家春嗚咽着,想伸手去碰,卻又不敢。
覃補拙終于反應過來,登時往後一縮,聲音也大起來:“你來幹什麽!快走快走!叫人看見像什麽樣子!”
萬家春一時止不住哭聲,愣着抽噎起來。覃補拙索性伸手推她:“趕緊走啊!你一個妓女怎能上我家的門,莫毀了老子的清名!”
但這一推,他的手掌直直穿過了萬家春的胸膛。如同乍然跌進涼井水中,一股寒意閃電般順着胳膊傳遍了覃補拙全身,他一個激靈,瞪大了眼睛。
萬家春顧不上胸口那一陣被攪碎的異樣感,慌忙安慰:“覃哥哥你別怕,旁人看不見我的。我,我已是死了……”
這話一說出來,原先還只是被驚住的覃補拙,才真正吓到了,扯着喉嚨尖叫出聲:“鬼啊!”
他吓得手忙腳亂,本能地想往床裏爬,卻叫被子纏住腳,滾到了地下。眼看萬家春竟還想來扶他,更是連滾帶爬,直往後躲,撞到了莫望腿上。
任平生嫌棄髒東西一般,擡腳就将覃補拙踹了出去,正正好跌在萬家春面前。踹完了人,還半蹲下身子,拍了拍莫望的裙子。
看出來覃補拙害怕,萬家春雖然傷心,倒也沒有多意外,活人哪有不怕鬼的呢?于是她只是淚眼朦胧地蹲下來,溫聲勸慰:“覃哥哥,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害你,我是不可能害你的。”
萬家春年紀已經不小了,雖然跟覃補拙這樣的同齡人比起來,她看着明顯更青春緊致,可到底不再年輕。在春深處時,她對着客人們老道又圓滑,私下裏對着姑娘下人,又是冷漠與兇狠。唯獨一到覃補拙面前,竟還保留着這副無怨無悔的少女神色。
直教陰影裏杵着的兩個人都嘆息不已。
覃補拙好不容易稍微冷靜下來,許是春娘不會害他這一點他也十分自信,緩了片刻才喘着大氣怒問:“你死都死了,還來找我做什麽!”
萬家春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嗚嗚咽咽地自責着:“是我不好,是我沒用。覃哥哥,我給你攢的銀子,還沒來得及送過來,我一死,就叫我東家扣下了……”
“銀子?”覃補拙雙眼一亮,連鬼都不怕了,忙湊近幾分細問,“多少銀子?在哪裏?”
這些年,他靠萬家春三不五時的送錢,雖沒做成財主,也算是寒嶺裏的富戶,有酒喝,有肉吃,還從不用下地做活路。可這兩年也不知是為什麽,萬家春送錢來的時候少了,他又不可能自降身段去春深處問,手頭竟開始緊起來。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收下龍兒,岳父岳母那間破土房也就是地塊換了些銀子,還帶了一半走,能分給他的更少,只是蒼蠅腿也是肉,看在錢的面子上,他才答應讓龍兒過來跟姐姐住。
岳父母一去再無音信,不知死在了哪條發財路上,龍兒也是個命薄的,敲兩下就死了,幸好萬家春當年送的錢多,置了幾畝地,還能繼續給覃補拙換錢花。
他不知道,萬家春年輕時候做姑娘,還算好顏色,自然掙得多。後來做了鸨母,克扣些銀錢更是容易。只是這兩年她身體不好了,三不五時頭疼腦熱,招呼不了客人,沒了打賞錢不說,東家那頭還有火要發,扣她的月錢是常事。這般掙得少花得多,能送過來給覃補拙的,自然也就少了。
她死前攢下的那小半箱銀子,真是連吃藥的錢都省出來了的。
這會兒她噙着兩泡眼淚,羞愧難當地跟覃補拙道歉:“有五六十兩,我實在是攢不下來了。”
覃補拙一聽,大失所望:“怎麽才這麽些?你都多久沒拿錢來了,這麽久就只攢了五六十兩?”
萬家春慌忙解釋:“我這陣子生病吃藥,又沒有進項……”
不等她說完,覃補拙就冷笑連連,指着她身上的衣裳,頭上的珠花,怒道:“扯那些謊,你看看你穿的戴的,這般好釵環好料子,哪樣不是錢?果然婊子無情,若不是你爹死了,我能被耽誤到現在?早就高中了!你倒好,做了婊子,就好意思享福,也不給你爹贖罪!”
“他爹對你有什麽罪?”沒等任平生沖出去再踹一腳,莫望先開口道,“沒有他爹,你能認幾個字?”
覃補拙見陰影裏蹿出兩個人來,又吓了一大跳,随即反應過來方才屁股上的鈍痛不是撞着東西,是這兩個連鬼都不怕的人打的,忙捂着屁股,往萬家春身邊挪了挪。
“莫大人,你行行好,別吓覃哥哥。”萬家春求情道,扭着身子,擋住了莫望瞪覃補拙的眼神。
“你還是看不明白這個人嗎?”莫望失望道。
“不,覃哥哥以前不是這樣的。”萬家春神色悵然,“他以前對我很好,對我爹也很好。是,是這些年他過得太苦了,所以才……”
莫望擡起一只巴掌,止住了萬家春的屁話。一轉頭,臉上挂起一副陰森森的笑容,俯視着覃補拙問他:“覃補拙,我知道萬家春那筆銀子在哪裏,也能拿到。不過你既然嫌少,想來也是不稀罕的。”
萬家春還想說話,任平生果斷出手,強行叫她閉了嘴。
覃補拙一聽能拿銀子,慌忙否認:“不不不,不嫌少,銀子在哪裏?大人什麽時候能拿給我?”
莫望笑得更歡了,輕聲道:“銀子嘛,就在她墳地裏呀。不過這下了葬的銀子,也帶了陰氣,一般活人是用不得的。唉,畢竟是萬家春留給你的,這樣罷,我就好心幫你們這個忙,你跟我去三頭崗,在墳頭跟她好好拜個堂,再挖開棺材,進去與她躺上一夜,全了花燭之禮。如此,她的錢你便能用了,以後啊,白日裏你有個活人娘子,夜裏還能有一個鬼娘子,也算是齊人之福了。”
萬家春不知莫望為何編出這麽一段瞎話,想跟覃補拙解釋,可嘴被任平生封了,死活張不開。覃補拙見她半天不說話,以為是默認了莫望所言,吓得魂不附體:“那怎麽行!我怎麽能跟她結陰婚!”
“咦?”莫望故作天真不解,還刻意歪了歪頭,“怎麽,你們不是青梅竹馬麽?往年有那麽深的情分,不過結個陰婚,你為何又不願意了?”
“什麽情分!誰跟她有情分!”覃補拙脫口而出,“她死都死了,還是個妓女,怎能做我娘子!”
萬家春淚眼盈盈,莫望瞥她一眼,心知她自己也覺得配不上。忍住冷笑,莫望繼續哄那覃補拙:“你莫要怕死人,她也就晚上才出來跟你睡一張床,也就是身體冷點,要你一點陽氣,嗯,除此之外,跟活人也沒什麽不同。至于身份,她本也是為了你才賣的身呀。再說了,賣身之前,你們兩個情意綿綿的,不是本就訂了親的麽。結這陰親,也是順理成章。”
“沒有,沒有!”覃補拙慌得不行,“我與她何時有情意了?那訂親的鬼話,不過是他那死老爹自己胡說的,沒憑沒據,如何做得數!”
“呀!沒有這回事嗎?”莫望又看着萬家春,“那你怎麽告訴我,這是你未婚夫婿,從小就對你情根深種的?”
萬家春無法回答,看在覃補拙眼中,卻是這女人故意诓騙了高人,不要臉地賴上來,要強拖他去結陰婚。
“大人!大人!你聽我說,”覃補拙跪爬到莫望腳下,還想抓着她裙角,被任平生一腳踹開也顧不上那許多,“我真沒跟萬家春訂過親,我也沒喜歡過她!當年她爹非要留我在她家讀書,我是沒辦法,只好虛與委蛇。不把他們父女兩個哄高興了,我也沒飯吃呀大人!”
萬家春驚愕地望着覃補拙,千言萬語想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覃補拙根本沒看她,繼續跟莫望求饒:“是她自己不檢點,看我在她家讀書,非要勾引我,死纏爛打地往我身上貼,我也是沒辦法才只能草草應付她。大人,大人你想,她要是個好的,能去妓院那種地方嗎?真跟我沒關系呀大人!我怎會喜歡這樣一個蕩婦!”
萬家春動了動嘴,這才發現任平生的術法已然解了。她連哭都忘了,兩眼茫然地望着覃補拙:“覃哥哥,你,你是這樣想的?你一直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