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39 章 飛蓬燼

第39章 飛蓬燼

屠判官算是地府有名的老好人,上能攔住閻王發火,下能給各路小鬼開點後門。龍兒那個叫莫望眼紅了許久的鬼差職位,八成就是屠判官可憐他才給的。

此刻他帶着龍兒碎成齑粉的鬼胎去往忘川,莫望卻再也沒精神計較龍兒走了誰家的後門了。她杵在寒嶺的晚風裏眼眶發紅,跟任平生說:“他肯定恨死‘瓜娃子’三個字了。”

任平生有些走神,他還在想着,如若到了哪一天,萍萍的事情被發現,他大概也是要這樣碎掉鬼胎的,肉體和魂魄一起散作塵埃。

卻不知,他會不會也能遇到一個人,即便注定要入忘川了,還願意為他找來一只聚魂的玉瓶。

莫望整個人都蔫搭搭的,任平生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上前拍拍她的肩膀:“我們也去送送龍兒。”

莫望抽抽鼻子, 點頭說去。

忘川河岸,黃泉眼邊,任平生曾經在莫望的術法裏遙望過此處,那時并未覺得這一地的枯木荒草、骨骼頭顱陰森可怖。

此時終于親身站在這裏,荒草搔弄腳踝,枯骨就在眼前,任平生倒有一種“入地”的感覺。就好像把一棵拔起來的秧子重新插進田裏,它畢竟離過土地,是萎靡的,可栽秧的農人知道,只要重新插進田裏,它終将再次抖擻。

站在黃泉畔,任平生覺得自己就是一棵重新插進田地的秧子,黃泉水洶湧不絕,他往裏一跳,就會照着天地間亘古不變的規則,拔高抽穗,收割枯萎,不斷輪回。

他們沒有走近,就遠遠站在一株枯木後邊。原本想親自送龍兒一程,算是為那麽多聲“瓜娃子”忏悔,可遠遠地就看見屠判官還帶了一個人來,正是覃補拙那位骷髅娘子,龍兒的姐姐。

莫望自覺難以面對她,畢竟她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還是莫望親口說的“龍兒過得很好”。

骷髅娘子緊緊攥着那只小玉瓶,神情呆滞,半天沒有動作。只聽屠判官勸她:“送他走吧,強留無用。”

她還是沒有動靜,像是也化成了黃泉畔的一株枯木。

屠判官背着手,望着不遠處的泉眼,緩緩道:“他為你報仇,耗盡自身,卻叫你半點沒沾染罪業,下一世,還能安享福報輪回。他自己動手,免了鬼差抓他來行刑。也正是因此,我才能鑽個空子,讓你親自送他一程,你,莫要再辜負了那孩子。”

骷髅娘子顫了一下,猛然抓住屠判官那十分寬大的袍袖:“用我換他,我去換他!”

屠判官搖頭:“換不得,沒有換的法子。”

骷髅娘子掙紮着就要往忘川河裏走,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一定有的,我無換他,這河我來跳,我來……”

屠判官拉都沒有拉她一下,任她幾步沖進河中,忘川水都淹到膝蓋彎了,才終于開口:“你若是跳進這河裏,不過是讓人世間再多一個苦命鬼罷了。你會被忘川波瀾打成碎片,入人道,承罪業,如同龍兒一般,但與他,生生世世,再不能相見。”

骷髅娘子僵在了河裏,回過頭來,流下一行看着就發苦的濁淚。

“你,莫要再辜負了那孩子。”屠判官重複道,說着,從他那袍袖裏又掏出一件東西來,托在手心,對骷髅娘子繼續道,“好生送他走吧,我留了他一點骨灰。”

只見那骷髅一般的女人踏着忘川水,跌跌撞撞往屠判官身邊跑來,萬分珍重地從他手心裏接過那一丁點骨灰。

屠判官伸出一根手指,點着她的額頭畫了一個十分繁複的圖案。畫完才對她說:“念在龍兒與我一場緣分,我且留你今生一份記憶。你帶着這株黃泉飛蓬去投胎罷,來世,等你有能力自保了,用它點燃龍兒的骨灰,它會帶着你找到龍兒的。”

“切記,若你自顧不暇,不要去找他。”言外之意,誰都聽得明白——若她仍然如同今生一般,備受磋磨,無力反抗,就算找到了輪回受苦的弟弟,也不過是拖着兩個人苦上加苦而已。說不得,龍兒還要再為姐姐送一回性命。

骷髅娘子跪下來就要謝恩,屠判官卻攔住她,認真道:“這法子我本不該給你。它是有代價的,燃這麽一回,至少二十年陽壽。若你下一世人生圓滿,也要想清楚,為了找前世的弟弟,值不值得。”

那一個謝恩的頭終于是磕了下去,任平生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邊站着的莫望渾身僵直,雙眼迸發出一股奇異的光彩,嘴唇好似在顫抖。

任平生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拉她,莫望陡然一驚,反手拽住任平生的手掌,趕在屠判官發現他們以前飛快離開了黃泉畔。她帶着任平生一路飛奔,幾乎語不成調地說:“走,去找魏姨。”

任平生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懵懂中被莫望一路拉着到了酆都城裏。魏姨剛輪完班回到住處,才坐下喝了口水,就被莫望師徒倆堵在了屋子裏。

莫望手腳迅速地關上了門,扭頭就抓住魏姨的肩膀:“你知道黃泉畔的飛蓬草嗎?”

魏姨面色一僵,厲聲道:“誰告訴你的!”

這一吼卻叫莫望冷靜下來,她松開手,怒道:“你早知道是不是?為何不肯告訴我!”

“因為不可用!”魏姨疾言厲色,“絕對不行!”

“有什麽不行?”莫望的雙眼紅彤彤的,如同燃着兩堆烈火,“活人不過費點陽壽,做了鬼的還有什麽好怕?魏姨你告訴我,要怎麽用?我沒有陽壽,那麽是要燒陰德?還是剜鬼胎?”

“莫望,你是不是瘋了!”魏姨把莫望狠狠摁到板凳上坐下,“你自己什麽情況,你師父沒跟你說清楚嗎?天生的殘魂,你這顆心,能經得起幾刀去剜?”

“他的鬼胎,是為了我才碎的,魏姨。”莫望近乎癡狂地抓着魏姨的手,“我為何不能為了他,剜掉幾塊?”

莫望神色哀楚,任平生竟第一次看見她哭了起來。

他忽然想起,那天從閻王殿慌慌張張逃出來,魏姨說了一聲什麽別再找他。可那時任平生陷在弑父的秘密中,并未在意魏姨這句模模糊糊的話。

“莫望,”任平生咽了咽唾沫,“你要找誰?你要找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