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40 章 染生氣

第40章 染生氣

“師父,我要找我師父。”莫望淚光盈盈,幾乎是在無意識地呢喃。

魏姨心下不忍,只好放緩聲音勸她:“莫望,你聽話,飛蓬草真的不能用。”

莫望卻始終不依:“憑什麽!魏姨你告訴我,求你告訴我怎麽用!”

魏姨疲憊地坐下來,揉了揉額頭。任平生見她們兩個又要吵起來,只好站到莫望身邊打岔:“你師父不是投胎去了嗎?”

莫望擡起頭來,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終于哇地一聲,嚎啕大哭:“沒有,他不是去投胎,他是為了我,入忘川去了!”

她哭得收不住,活像憋了一輩子的苦楚要一下子洩露幹淨。魏姨又是生氣又是傷心,嘆了半天氣,才跟任平生解釋說:“是因為她以前改了一個凡人的命數。”

任平生心中咯噔一下,果不其然,只聽得魏姨繼續道:“地府鬼差插手人間事,叫那凡人女子多活了十年。按規矩,莫望是要打入地獄受刑,發配忘川的。”

“但是,莫望是個天生的殘魂,受不得那般重罰,恐怕不等進忘川就沒命了。”魏姨眼神悠悠,“她師父舍不得,就把錯處自己攬上,替她頂了這樁罪。”

原來如此。任平生他娘那十年,屈辱茍活是凡人的代價,再入人間,則是提魂使要付出的代價。

原來,莫望那樣一個混不吝的人,被地府規矩吓得如同驚弓之鳥,是因為這樣。

魏姨并不知曉任平生就是那個凡人女子的兒子,還指望着任平生跟着勸勸莫望:“小鬼,你也勸勸你師父,不是我要刻意瞞着,是這飛蓬草真的不能用。”

黃泉畔的飛蓬草,的确有搜魂索魄的靈效,可整個地府裏也沒幾人知道這件事。只因飛蓬草燒骨灰,只能是活人的做法,扣點陽壽也就罷了。若換成鬼魂,想要在茫茫人海找那已轉世的人,根本沒有陽壽可扣,燒的就只能是鬼胎了。

燒掉鬼胎,魂魄不全,不說再做不得鬼差,便堕入輪回裏,也與那被扯成渣滓的覃補拙一樣,生生世世都是個殘廢。

“他把你視作親生女兒一般,如珠如寶,那樣瞧不上人世,為了你,也甘願受刑跳進去了。”魏姨嘆息不已,“莫望,他若是知道你為了找他去點飛蓬草,該是如何心碎?”

任平生只覺得好生荒唐。枉他自以為是,向來自覺敢作敢當,哪怕是死了做了提魂使,要做什麽,也沒有拖累旁人的。

結果呢,先是莫望為了救他出那弑父的輪回,挨了一頓毒打;現在又知道,連那位從沒見過面的師祖,竟也為了他們母子丢了做鬼的前程。

人間地府,那些不公平的規矩,那些沒有公道、沒有報應的事,任平生恨之入骨。可此刻只覺得,更叫他痛恨的,是在自己毫無知覺的時候,已有人為你頂了萬般艱難,而你還沾沾自喜,把自己當成多麽坦蕩無懼的東西。

他勸不出口,也不想勸莫望。他有什麽資格去勸莫望?他大概只配再去頂替莫望,燒了自己,幫她把那個師父找回來罷。

可萍萍呢?他燒了自己,誰來管萍萍?

實在荒唐,任平生脫了輪回,卻覺得自己早已陷在另一個輪回中。

一個不知深淺、不守規矩的徒弟,一個早被馴服的、會為了徒兒去頂罪的師父。

魏姨口幹舌燥說了半天,莫望和任平生師徒兩個卻都在她面前發起呆來。她原也不是脾氣多麽柔順的人,索性威脅到:“你們兩個別起什麽旁的心思。琢磨這些無用之事,不如先擦好自己屁股。上回在大殿上,閻王盯着任平生發笑,當真以為她什麽也沒看出來嗎?”

莫望一下子擡起頭來,以為那閑得沒事幹的閻王還要追究任平生弑父的事情。可魏姨冷笑道:“閻王說,你的徒兒身上有生氣。”

提魂使,有血肉軀體,無生老病死,非人非鬼,不死不活,自然也不可能有生氣。

生氣,是真正的活人才有的東西。提魂使沾了生氣,可不是什麽好事。

地府的閻王大人,向來懶得管閑事。她道法莫測,一眼能看出誰犯了規矩,卻從不會多管。反正天地條律就在那擺着,至高無上。你要有本事改了它,盡管上去。要是沒本事還非要去沖撞,早晚都是會被發現,會被不可抗力揪着認罪的。

那天她多那一句嘴,已經是沖着魏姨在地府多年的臉面,多事提醒她了。

魏姨本糾結了好一陣,終究是聽了屠判官的話,沒有多說什麽。可今日卻再也顧不得,眼見着莫望執着于那飛蓬草,只好把這事拿出來,好歹先叫她盯緊自己的徒弟,不要重蹈覆轍。

确實有用,莫望暫且放下飛蓬草的心事,拎着任平生回了棺門巷。一路上滿面怒容,吓得塗有地看到他倆都沒敢湊上來打聲招呼。天氣熱起來,王大鏟還想上門給莫望送冰,也叫塗有地一把按住了。

“你哪裏沾來的生氣?”莫望把任平生甩到槐樹下那張躺椅上,抱起胳膊,俨然一副審犯人的态勢。

任平生咬緊牙關,正在思索要是他胡謅一句人間夜宵吃多了沾上的,能不能騙過去。

莫望沒給他這個機會:“別扯謊,你就是天天睡在活人堆裏,也沒可能‘不小心’沾上。”

任平生一噎,正想先随便說點什麽,卻突然感到一陣心悸,還沒反應過來,已是先吐了一口血。

莫望吓到了,忙蹲下身看他犯了什麽毛病。任平生卻是臉色大變,慌慌張張站起來,有些無措地抓着莫望的胳膊:“她,她,封印破了!”

莫望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任平生的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竟然還下了封印!你多大本事啊就敢給活人下封印!不要命了!”

任平生本就學藝不精,術法淺薄,萍萍那個封印雖已耗盡他平生所學,卻也算不得多麽高深堅固。如今一破,被地府發現是早晚的事,也不知萍萍會有怎樣的後果。

任平生來不及多說就要往外沖,莫望卻拽着衣領子把他拉了回來,怒道:“破都破了,你現在去還想補上不成?老實給我待着!”

言罷不由分說,盤腿一坐給任平生療傷。任平生心急如焚,可被莫望壓着不能動彈,一點辦法都沒有。莫望并不知他封印的是誰,但如此一鬧,倒正好合她意了,不用親自出手幹涉,封印一破,一切自該回到正軌,任平生大約也能躲過地府的審判。